馮驥才：回到月餅的美意中來

一年一度中秋吃月餅，我已經(jīng)吃大半輩子了?？勺怨乓詠韺τ谥袊藖碚f，中秋吃月餅就像除夕吃餃子，不是小事。除夕的餃子不同于平日的餃子，中秋月餅也不是一般糕點，它里邊有特定的含意，吃是吃這點意思。

在個人的月餅記憶里，印象最深的還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經(jīng)濟拮據(jù)的時期。那時北方人吃的多是一種硬皮的提漿月餅，如果能得到一塊軟軟、油烘烘的廣式月餅就像中了彩。可即便是這種提漿月餅，也不會一次闊綽地享用一塊;多是特別想吃時，拿出一塊，用菜刀在上邊切個十字，大人孩子一人一角。有多余時，彼此讓來讓去，最后多是讓給老人或孩子多吃一角。別笑話那時的窘迫與尷尬，東西愈稀罕反而會吃得愈香。在吃月餅時候，雖然沒人講月餅里邊的含義，講團圓，講“一團和氣”，但人人都心知月餅里邊這點寓意。于是，中國人放在月餅里的這種對生活、對家庭、對人間美好的愿望就這么自然而然地傳下來了。

現(xiàn)在社會富了，人們?nèi)匀徊粫粼嘛灷镞@點美意。

舉個小例子。前年我的一本書的俄文本在圣彼得堡出版，我和南開大學(xué)教授閻國棟去俄羅斯參加一個相關(guān)的活動。到了俄羅斯，圣彼得堡大學(xué)的幾個學(xué)者在涅瓦大街上著名的“文學(xué)咖啡館”以一席便餐款待我們。席間，閻國棟教授忽然從小挎包里掏出個小小的紙包，打開竟是一塊圓圓的金黃色的月餅。他說，今天是中國的中秋節(jié)，他出家門時，他愛人說他不能在家過節(jié)，就給他帶上一個月餅，人在異地，不要忘了享受這塊月餅所象征的家庭的美滿與團圓?，F(xiàn)在他要與大家分享這個月餅。我怕俄羅斯朋友不明白這塊并非尋常的甜點里的內(nèi)涵，便給他們講了中國人在這個傳統(tǒng)節(jié)日里的習(xí)俗和月餅的寓意。于是大家用西式餐刀把月餅切開，一人一小角，都說好吃，都笑著表示享受到了月餅中的美意和中國人的生活情感與向往，小小的月餅也居然讓“中國的文化走出去”了。此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窗外月亮又大又圓，分外明亮，好像也要來參加我們這個美好的聚會了。我用手機把窗外這個異常親切的月亮拍了下來。

于是這個中秋節(jié)給我的印象很深，因為雖身在異國他鄉(xiāng)，卻回歸中秋及月餅美麗的內(nèi)涵了。

由此說，我很贊成近幾年從傳統(tǒng)節(jié)日入手對社會風(fēng)氣的揚清抑濁，厭惡把月餅當(dāng)做人際世俗功利的工具、玷污自己的文化與傳統(tǒng)。

想想我們的先人，多么富于想象力。一年里中秋的月亮最圓最亮，人們從這又圓又亮的中秋月，聯(lián)想到人間的團圓及與其相關(guān)的平安、健康、和諧，于是憑著自己的一雙巧手，做出一種好吃又好看的花糕，中間再放進一點甜甜的餡，表示生活的甜蜜。人們不僅要用它享受這種生活的理想，還要把它化為一種優(yōu)美的習(xí)俗，將這種美好的理想與追求代代相傳。

今天我們的生活好了，掏自己的腰包，買一盒精制的月餅瞧瞧至愛親朋，將自己的心意送上，當(dāng)然很好。這時候，可別把月餅里樸實的美意丟了;倘若無此美意，月餅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