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州地坑院
一
你知道“陜”是哪里嗎?你一定會說,陜西,陜西的簡稱就是陜。其實,陜在河南的三門峽,古時稱為陜州,陜以西才為陜西。那么,這個夾耳的陜,就讓人有了諸多興趣。造物主隨性造的這一塊陜地,險崛而奇特。這里還有一條著名的崤函古道。黃河以南只有兩條狹路可通東西,從洛陽伸出的絲綢古道,至今仍留有一段車轍深深的痕跡,人稱崤函古道。古道一直沒入崤山天險,著名的秦晉崤之戰(zhàn)即發(fā)生在此。秦皇漢武東巡的車輦,在函谷關(guān)寫出《道德經(jīng)》的老子,詩人李白、杜甫們,還有從這里出去的楊玉環(huán)、上官婉兒,無不要過這條古道。
千仞峭巖與萬里怒濤的沖撞擠壓,也在陜地托出了三道塬,并形成了地坑院。我深信,地坑院就是人與自然共同書寫的大書,是最具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力的體現(xiàn),誰能想到,多少年間,竟然有成百上千家村落,潛伏于地平線之下,成為天下奇觀。
二
雪片似梨花,覆滿整個陜塬,勾勒出一個個坑院。誰家攔馬墻散出了炊煙,讓塬上的黎明活泛起來。一條狗鉆上來,雪原有了一溜花瓣。這時候聽見了雞鳴,起伏于無邊的沉靜中。
紅衣女子一點點地從地下冒出,手揮掃帚,坑院上方一條小路顯現(xiàn)出來。這是新婚不久的女子,來的時候,柿子還在樹上,紅炫炫地掛滿坑院四周。掃帚掃到了塬的邊上,塬下,一條大河正蒸騰著霧氣遠去。
這樣的景象也許上世紀初就被德國人航拍在了影像中??釉弘m不用一磚一瓦,卻有自己的風骨,所建必有遵循,所用必有遵守,所設(shè)必有尊重,說到底,還是民族智慧、東方文明的結(jié)晶。德國人魯?shù)婪蛩够纱梭@嘆這人類建筑史上的活化石是“大膽的創(chuàng)作、洗練的手法、抽象的語言、嚴密的造型”。
獨特的陜塬,高險平闊,南有重巒疊嶂的崤山,北臨沉郁雄渾的黃河,深溝狹壑縱橫,陜州故跡遍布,遠處的鏡湖,還會有天鵝翔集。站在這樣的地方,該是有詩的。唐玄宗旅次陜州,曾吟出“境出三秦外,途分二陜中。山川入虞虢,風俗限西東”的詩句。當時駐蹕哪里呢?想他沒住地坑院,若在地坑院留住一晚,詩中情懷當更為雄奇。
一代詩圣也錯過了地坑院,黃昏時匆忙投入的是石壕村的靠山窯。那地方離塬上并不遠,卻存有不安定因素。若果老杜走上塬來,住在坑院,情境或有不同。說不定晚年選擇這里,便不會“茅屋為秋風所破”了。
又過去多少年,慈禧來了。慈禧避亂長安回京,沒走回頭路。光緒二十年九月,慈禧的鑾輿進入函谷關(guān),到這里天色已晚,只得在地坑院落腳。陜塬人沒有虧待她,騰出最好的窯院,點起過山灶,給她做“十碗席”。高高在上的慈禧對現(xiàn)在“高高在下”有些不適應(yīng),然而面對舒適和美味還是做了一回普通人。
不過,陜塬人雖安于一隅,但性情剛毅,遇日本人來犯,自發(fā)組織,不讓侵略者安寧。至今這里仍有遺跡,紀念抗爭中的犧牲者。
三
頭一次住進地坑院,感到有一種四合的凝聚與向下的沉淀力,卻離天尤近,繁星框了一院子。院子像塬上開的天窗,所以人們敢大聲地說,暢快地笑。這里娶媳婦才真的是入洞房,熱炕上任怎么打滾,也不怕偷聽了去。三道塬,相互交織和延續(xù)的,也許就是這種簡單的安逸感。
天黑嚴的時候,坑院就成了一種暗物質(zhì)。巨大的安靜,使夜溶解得貼切而真實。偶爾有小曲傳出,那種抑揚頓挫的眉戶調(diào),混合著蛐蛐、咕咕喵、南瓜花、扁豆花的聲音,實為一種天韻,有女人在這天韻中剪著窗花,消磨一天中最后的時光。
什么時候有了嘰喳的鳴叫,叫不出名字的鳥你說我唱,匯成無與倫比的鄉(xiāng)間大集。而坑院還在深深地沉睡。太陽被塬的一頭悄然挑起,鍍亮濕漉漉的早晨。塬上永遠都散發(fā)著一種清香,那是最本質(zhì)的土的味道。
一位老人從坑院里走上來,見了我,看著不認識,話語卻出了口。我趕緊回應(yīng),聲音里,竟然有一種親切與感動。
很長一段時日,對于塵世來說,這里是遠僻的、深藏的。當?shù)匦斜Wo和旅游措施后,地坑院就像塵封的窖酒醇香四溢。純粹的鄉(xiāng)村越來越多地遠離了視線,這一片坑院越加親近地擠占了懷舊的情感。有人來看建筑,有人來搞攝影,有人支著畫板寫生,有人搜集俚語唱曲,有人學(xué)習(xí)泥硯剪紙,有人什么也不為,就為了看看與自己的老屋有什么不同。想若是李白蘇軾來,也許會把坑院當成一方金樽邀月起舞。地坑院是一個個模子,能翻模出民間藝術(shù)的孤絕與驚喜,翻模出華夏中原的誠厚與質(zhì)樸。
再次來到地坑院時,梨花正旺,柔風掀落片片花瓣,花瓣把一個個院子鋪滿了,有些花兒高出坑院飛,與桃花杏花匯在一起,直把整個山塬絢成繽紛的世界。通向外面的村路在塬上起伏,漸漸升出一個人,又升出一個人,近了才看清是年輕的姑娘小伙兒,他們身后是年邁的老人,千叮萬囑地相送。年輕人漸漸沒入塬下,只剩紛舞的梨花與擺手的老人。我突然有些傷感,當年坑院里種梨,是圖吉利的意思,現(xiàn)在倒有一種離別之情。再多少年過去,坑院里還會有人廝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