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海霞:這個世界 總在告別

    這個世界，最不缺的故事就是生離死別，分分鐘都在上演。

一

    很小的時候，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了，是在兒女們給老父親過完八十大壽后不久。這家子女們都過得不錯，在城里上班，所謂的吃公家飯，村里人多羨慕。這下子，村里就有人說，還是不做壽的好，活得太忘形了閻王也會妒嫉的。但不管怎么說，這家人四散去的兒女們又齊聚在一起，給老人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葬禮，隆重?zé)崃?，一點也不比壽禮差。

    葬禮上高音喇叭播放著哀樂，響徹整個小山村，無情地蹂躪敲打著人們的耳朵和心臟。我們放學(xué)后都跑去瞧熱鬧，當(dāng)然，也只是瞧熱鬧而已，并沒有被哀樂感染得很悲傷。小孩子們只是對人多的場合有種天然的關(guān)切，還能看到紙糊的各種各樣的動物、人、亭臺樓閣。人和動物活靈活現(xiàn)——馬是要騎的，人是要代替孝子孝女們繼續(xù)服侍老人的。帶花園的房子是照戲文里的樣子做的，比生前住的房子不知豪華了多少倍。這些東西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了一地，華麗炫目，看得饒有興味。漆黑的棺材臉上描金繪彩，各色花紋堆積，有種艷俗的美。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與死亡相關(guān)的器物四目相對，不知害怕，無所畏懼，奇怪的大膽。

    但那是唯一一次。從那以后，隨著年齡增長，膽子越來越小，再也沒有了直面死亡的勇氣，哪怕只是沾染了一點點死亡的氣息，也會側(cè)目而視，落荒而逃。

    我也搞不清楚，這是對死亡的尊重呢，還是畏懼。

    盡管如此，卻不得不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接受死亡這只黑色大鳥，偶爾露出猙獰的微笑，吞噬身邊一個個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把他們生生從親人身邊剝離，感情的絲線悠悠拉長，越扯越遠(yuǎn)，直到消失不見。

二

    同事的妹妹，和我同齡，曾一起在礦辦玩具廠上臨時班。后來，我到了選煤廠，和她大姐分在一個班組。幾年后，她結(jié)婚生子，又趕上大齡青年招工的機會，也參加了工作。我們經(jīng)常在水上公園那條甬道上碰面，看她帶著孩子來回在婆家和娘家之間，臉上帶著幸福美滿的親和笑容。聽說她嫁的不錯，兩個人自由戀愛，婆婆對她很好。

    我們都在礦上報了新房，交了錢，等著拿鑰匙入住。

    人生若是能一直一帆風(fēng)順就好了。

    突然有一天，別人告訴我，那誰剛上班半年，就查出得了癌癥?，F(xiàn)在剛從北京回來，說是沒治了，讓回家養(yǎng)著。這個消息用晴天霹靂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因為，她對我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人。以前就經(jīng)常在一起聊天，后來和她大姐也談起她，對她又多了很多了解，知道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兒，雖經(jīng)父母百般寵愛，卻是個非常隨和的人，善解人意，是朋友們公認(rèn)的“開心果”，是眾多同齡人的知心姐姐。和婆婆相處得很好，照顧老公和孩子盡心盡職，是典型的傳統(tǒng)好女人形象。

    命運似乎也一直待她不薄。有相愛的人，有可愛的孩子，有疼愛自己的雙方父母。有能養(yǎng)活自己的工作，新房子也正在期待當(dāng)中。

    然而，這一切，都抵不過疾病對她的致命一擊。

    從那以后，就很少再見到她了。偶爾遇見，也只是淡淡打個招呼。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甚至都不敢正視她日漸消瘦的面容。我知道，死亡正在蠶食她年輕的生命。這鮮活的、溫暖的身體有一天會變得冰冷，不再言語，不再微笑，感知不到疼痛，體會不到愛和被愛。這是多么殘忍的抽離！

想到她尚且年幼的孩子，逐漸老去的父母，更覺得是一場人間慘劇。

    不忍卒看，不敢多想，不能再想下去。

    這期間，又發(fā)生了一件事，在我本就脆弱的心靈上又加了重重一層法碼，幾乎壓垮了不太堅強的神經(jīng)，幾至崩潰。

    2007年春節(jié)剛過，我生活的小城還沉浸在過節(jié)的氛圍中紙醉金迷，過著只知今日不管明日的日子。人們暫時放下有節(jié)奏的生活，肆意小小放縱一下。節(jié)日的實際意義已經(jīng)變成了讓大家放松自己的一個借口而已。或許這放松并不比工作輕松多少。

    而我們?nèi)覅s沒有一點過節(jié)的氣息，因為大妹妹病了。

    早在年前，妹妹就有發(fā)燒的跡象。先前以為是準(zhǔn)備過年的東西累著了，也沒多在意，自己盤算著多喝水多休息應(yīng)該就會好了。但一直持續(xù)到過年，還不見好。去醫(yī)院全面檢查了一遍，也沒查出個所以然。就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候，醫(yī)生的一句話徹底擊垮了妹妹的心理防線。（至今，我對這個醫(yī)生都耿耿于懷。）醫(yī)生說，有些癌癥也會出現(xiàn)不明原因的發(fā)燒癥狀。也許醫(yī)生是無心之說，但這句無心之語卻差點毀了一個人的生活。至此，妹妹的病情加重，連日不能睡覺，精神時而亢奮，時而恍惚，漸漸進(jìn)入了一個不能自主控制的狀態(tài)。

    全家人都泡在醫(yī)院里。

    核磁，腦CT，脊髓穿刺，挨著做了一遍。并沒有確診是什么病因。

    一直在低燒。

    而我就在春節(jié)前不久剛剛換了工作崗位，業(yè)務(wù)還不十分熟練。每天上班精神緊張，下班就往醫(yī)院跑，搞得自己十分疲憊。某天，得知那誰不在了，在一個十分寒冷的清晨。知道這個消息時，我剛剛從站場抄了車號上樓，本來就不怎么暖和的樓，一下子冷成了冰窖。我趴在欄桿上，望著遠(yuǎn)處清冷的陽光，希望汲取一點熱的力量。然而，就是冷，全身打顫，眼淚不由自主地一滴滴往下掉。

    是因為那誰呢？還是因為妹妹？

    那一刻，深感生命的弱小與無力。在強大的疾病、分離、死亡面前，人都是渺小的生物，不能掌控的東西太多，由不得自己的事情太多。

    人都是邁著踉蹌的腳印一步步朝前走。有的跌倒了再爬起來，有的就此一蹶不振，有的中途離去，不留一絲痕跡……

    后來，在全家人的努力下，在老爸老媽苦口婆心做了無數(shù)思想工作的情況下，妹妹的病奇跡般一天天變好，直至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

    那誰的事情也慢慢過去了。聽說她男人在新房子里娶了媳婦，生了兒子。而她像一陣風(fēng)，刮過去，就再也見不到了。甚至，誰還會記得她溫婉的面容和溫和的語調(diào)？除了生養(yǎng)她的父母，與誰都無關(guān)了。

    如此這般，對生命無比脆弱的恐慌和無力，跟隨了我很長時間，無法忘卻，難以釋懷。

三

    最近一起徒步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誰誰出車禍去世了。我聽了默然無語，半天無法應(yīng)答。那誰誰的影像立刻浮現(xiàn)在腦海里——高大威猛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臉，言語不多，語出必驚四座，是個典型的北方漢子。

    和那誰誰的交集并不多。但有限的交集里不能抹殺的記憶很多，這些記憶指引我迅速滑向悲傷的深淵不能自拔。

    2011年5月，我們曾一起奔赴秦嶺深處的太白山。一行十幾人每人都在密封的信封里寫下了自己的實際聯(lián)系方式和最直接的關(guān)系人，這類似一個莊嚴(yán)的起誓和決絕的起程。那誰誰和他的幾個同伴都是人高馬大的河南漢子，統(tǒng)統(tǒng)不多話，但特別熱心和齊心。當(dāng)我們歷經(jīng)艱難的行程，飽經(jīng)風(fēng)雪嚴(yán)寒到達(dá)海拔3000米的宿營地老廟子，風(fēng)雪加劇，有人出現(xiàn)輕微的高反，有人發(fā)起了低燒。那誰誰貢獻(xiàn)出自己的小藥箱盡大家使用。

    一夜暴風(fēng)雪后，一尺多厚的雪已經(jīng)讓行程難以推進(jìn)。面臨著向前還是向后的關(guān)口，在咨詢了向?qū)Т_實無法再繼續(xù)跑馬梁后，大家一致同意下撤。茫茫的雪地，群山霧靄繚繞，深一腳淺一腳蹣跚在山路上，危險無處不在。過一個小河時，腳下一滑，整個重心失穩(wěn)，我連人帶包差點跌倒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是那誰誰眼疾手快，一把撈住了我，避免了一出“落湯雞”的“慘劇”。僅僅鞋子里灌了點水，衣服還沒有濕?；剡^神來，那誰誰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連頭都沒回，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到了嘴邊的“謝謝”生生給咽了回去。

    后來，朋友孩子滿月，那誰誰來喝喜酒，還一再聲明，要給小娃兒當(dāng)干爹，嚷著要和我們一起朝臺。小娃兒已經(jīng)快學(xué)會說話，朝臺日子也一天天逼迫，說過的話猶在耳邊……而，斯人已逝，蹤跡難覓！

    朋友們商量著要去送那誰誰最后一程。他們都不叫我，知道我不會去。是的，我是如此害怕這最后的告別，害怕看到死亡勝利的獰笑。他似乎在嘲笑這世間弱小的生命，把它玩弄于股掌之間。

    我寧愿在心里默默地說再見，永不再見。

四

    我是一個害怕分離的人，如此害怕再也見不著的人和事。我縮小自己的朋友圈，小心翼翼地對待每個靠近自己的人，很長時間里難以與別人親近。每每接受一個新的生命，就如同把自己的過往重新翻檢一遍，好的，壞的，不愿記起的，難以忘懷的，統(tǒng)統(tǒng)翻個底朝天。那些成長的痛和淚，又一次觸動了血脈，生命血淋淋地呈現(xiàn)在自己眼前。

    從陌生到熟悉，從相識到相知，要經(jīng)過一個多么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里做過的事情，說過的話，歷歷在目，如在昨天，如在眼前。

    然而，這個世界，總在告別。

    當(dāng)一段情誼結(jié)束，暗夜里一個人默默流淚，回憶中甜蜜與苦澀參半，我想起了若干年前說過的一句話——多年以后憶起往事，只有溫暖，沒有歉疚。

    當(dāng)你想起我的時候，也許我也正在想念著你。

    這就是分別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