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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樹

作者:煤礦安全網(wǎng) 2023-09-13 16:04 來源:煤礦安全網(wǎng) 苦楝樹

  苦楝樹

  (小說)

  田禾

  漫漫人生路一腳深一腳淺,歲月長河流淌著離合悲歡;一路浮浮沉沉半生已走完,想要的幸福離我越來越遠;人生多少取舍兩舍兩難全,誰又不曾期盼誰不曾遺憾;心中還有多少放不下的緣,到了最后只剩下愛恨糾纏。

  人這一生啊咋就這么難,生活有太多苦太多心酸;一場場苦難在世間漫延,多少人含淚祈求過蒼天。

  人這一生啊咋就這么難,生活像一團麻難解理還亂;多少無奈讓人苦不堪言,誰又能把這命運看穿。

  -------徐曉嵐《人生取舍兩難全》歌詞

  一

  二O一O年初秋一個平平常常的下午,淅淅瀝瀝的小雨,不緊不慢地下著,雨是輕柔地,細弱地,敲在房頂上,發(fā)出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穆曇?。西沙河堐村王淑賢獨自坐在空空的房屋內(nèi),驟然間覺得這雨聲讓人心慌意亂的愁煩,覺得自己那么無聊那么孤單。想著早晨剛剛起床,早飯都沒顧得吃,公辦教師退休來家五年的老伴說是去縣城看病拿藥,著急忙慌離家快一天了還沒回來,她突然坐臥不安,于是三番幾次去大門口迎看,不大的濕滑土院子被她踩留下一串串雜亂無章的印跡,如她此時此刻的糟糕心情一樣雜亂無章。陰云下的天黑的格外早,王淑賢再次站在門口用右手打著眼罩,順著去縣城的鄉(xiāng)路往東面張望,天空飄灑著蒙蒙細雨,夜幕才剛剛拉啟,以往人流不斷的路上,此時已失去了平日的人來車往,好久才有騎電動車摩托車,或騎自行車的人匆匆經(jīng)過,偶爾也駛過一輛她叫不上名字的小汽車。累的眼晴發(fā)酸發(fā)澀也沒望到那個他,心里便有了些許失落。

  王淑賢身高一米六多點,年齡已近七十歲,花白的短發(fā),五官端正,一大把皺褶縱橫在圓圓的臉上,格外明顯的雙眼皮下一雙大眼睛,看出來她年輕時是個漂亮的女人。從她不胖不瘦的身軀,小心謹慎,不緊不慢出出進進中,也可以明顯的看出她身體還算不錯,但腰身已不再挺拔,腿腳也不是很利索。

  鄰居家的大黃狗突然間從路邊竄出來,又慢騰騰的走到她的身邊抬起頭,朝著她莫名其妙的叫了兩聲,鉆進胡同向他自己的家跑去。王淑賢越發(fā)心煩意亂,一個念頭倏然又在腦海閃現(xiàn),這一個時期,她覺得老伴劉文生好像有啥事瞞著她,春天寒食節(jié)前他咳嗽胸悶,吃村衛(wèi)生室拿的藥十幾天不大奏效,還是她逼著他才開始去縣醫(yī)院看病。從那次到現(xiàn)在,哦……四個多月了,劉文生隔三差五就跑縣城,還常常披星戴月早去晚歸,說縣醫(yī)院的人比鄉(xiāng)鎮(zhèn)年集上的人還要多,看病取藥需要多次排隊。人去人回沒見拿回家?guī)状嗡?,倒是人來家卻顯現(xiàn)出疲憊,一幅六神無主,人在曹營心在漢的樣子,有時似乎挺高興的哼幾句歌曲,大多莫名其妙的唉聲嘆息,她恍惚覺得他心里有事,問了幾次他只涚沒事沒事,倒讓她自己卻莫名其妙的有了事,……心事,她反來復(fù)去的想他為什么這樣啊,可想來想去想的白發(fā)日漸增多,也沒想出個子丑寅卯所以然來。后來也就沒再多想,可終究覺得心口窩上塞著一團亂麻。

  傍晚掌燈時分,雨累了似的停了。劉文生騎著一輛電動三輪車由東而西入了村。他今年六十五六歲,一米七五左右的個子,體重不過八十公斤,留著短平頭,漫長臉大眼睛,穿著一身得體干凈的休閑裝,一看就是個老知識分子。七十年代村里人都說他與電影《鐵道衛(wèi)士》里的英雄高科長一樣帥氣。他在自家門口下了三輪車,雙手推著車把進了家門。

  “你回來了呀,天都黑了,怎么這么晚!”王淑賢一邊打開東廂房的門,一邊關(guān)心又不失埋怨的說。“還沒吃飯吧,我去給你端飯去。”

  劉文生沒有回話,他緩慢又心不在焉的把三輪車推進房間,在房廈綠塑料盆里洗了把手臉,徑直走進北面的堂屋正房,坐在八仙桌東邊的木椅子上,接過老伴給她倒好的水,后又接過王淑賢雙手捧來的一大碗稠稀適當(dāng)、蔥花爆鍋放了芫荽的熱面條,不喝不吃也不說,甚至也沒正眼看看身邊的老伴,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怔怔望著屋門發(fā)呆。稍傾他又掏出一支香煙燃著,低頭不是抽也不是吸,而是吃,精氣神與早上急著出門儼然判若兩人,游離的眼神中夾雜著些許愧疚,仿佛還有點可憐,好像想說點啥,幾次張了張口話總沒說出口,只是低著頭抽悶煙。

  夜真正的降臨了,由于陰天,門窗外越發(fā)的黑沉,街上或者小胡同里不斷有人走過,引來鄰居和自己家的狗驚覺的狂吠幾聲,而后一切便歸于寧靜,讓人覺得異常的氣悶和壓抑。

  王淑賢見老伴不吃不喝又不說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暗自思忖,這是咋的了,咋的了呀,這一趟一趟進城把神魂給整丟在路上了?整丟在城里了?醫(yī)院透視把腦袋神經(jīng)透壞了?轉(zhuǎn)而又一想,不對呀,咳嗽胸悶透胸不能透腦袋的呀。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在心里揣摩著,她真想知道他這究竟是咋回事,看他頭不抬眼不睜的樣子,王淑賢更著急了,

  “進趟城里回來就這樣,城里有魔鬼捉去你魂了吧?

  ……哦,明天,以后,你就別往縣城去了!”

  “你說不去我就不去呀,明天不去,后天我還得早早去。”劉文生馬上抬起頭,對著淑賢大娘大聲堅決的說,

  “再去,再去我死給你看!”

  “哦……”

  ……

  片刻后,劉文生突然用手從口中拔出香煙,從坐著的椅子上站起身,用右腳將沒有抽完的半截香煙狠狠地踩滅,仿佛是下了決心似的,長長的吁出一口氣,緩緩走到王淑賢身邊,十分愧疚的輕輕對著她說:

  “對不起淑賢,……咱倆離婚吧!”“啥,你說的啥?離婚,咋又要離婚?”王桂賢五雷轟頂條件反射的趕忙接話“是,離婚!求求你,咱倆離婚吧!”

  “……我求求你了!”劉文生近乎央求又異常堅決的低聲說。

  ……

  “我的個娘來……”

  王淑賢氣的渾身打哆嗦,兩手顫抖扶著八仙桌子站了幾次,才晃晃悠悠勉強站起來,她左手抓住桌沿,右手食指指著劉文生說,“劉文生,你!……你呀你,你可真行!”

  說完,王淑賢又癱坐在椅子上張著大嘴喘息,繼而便淚流滿面,她雙肩不停的抽慉,居然沒有哭出聲音來。猛然又想起了她埋怨她怨恨了一輩子的娘家老爹和公公爹,終于放出了哭聲:

  “俺的個爹來,恁……恁,恁可是害苦害死了閨女我呀,俺的個死去的爹,俺死去的娘來呀……”

  大放的悲聲與燈光及屋內(nèi)積聚的縷縷煙霧,從沒關(guān)嚴的門縫中悄悄擠飄出去,只見一條細軟的光線鋪照在門外院子近處……

  二

  王淑賢娘家是十五里外一步踏三縣的湖壩村。

  1958年運東人民公社成立,村子分為兩個行政村,分別叫作前湖壩后湖壩。翻過村西兩旁栽滿綿白楊和柳樹的高寬大壩,就是蒼海桑田古水泊梁山,僅剩下的那滴水——東平湖。也許因為這個村它獨特的地理位置,不知從哪個年代開始,湖壩村有個一年僅一次的臘月三十年集。

  當(dāng)?shù)厝藨蛑o說,湖壩的集,沒趕(敢)的。也是,到了臘月三十了,過年應(yīng)該置備的年貨基本置備齊了,誰還等靠這個集市買東西呀。說歸說,大年三十的湖壩年集不僅有人趕,來趕集人還很多。辛辛苦苦忙活一年了農(nóng)民,男女老少趕這個一年里最后一個集實則就是個放松,就是個湊熱鬧,小男孩過年戴的帽子,小女孩戴的紙油牡丹花,年除夕放的滴滴筋,小火鞭,中年婦女頭上戴的網(wǎng)子,院子掛的小紙燈籠,是必不可少的。過年了,孩子們可都是盼望一年了,眼巴巴的等著哪。真還說不定突然想起來過年還缺點什么,這最后一個年集,補充補充,真是應(yīng)驗了老百姓說 的,過不完的年,趕不完的集。

  劉老漢在湖壩年集的那天,看到與他年齡相仿的一老漢,穿著與自己一樣的黑粗布大棉襖,腰里扎著赭色布腰帶,手持匝把長的小煙袋叭噠叭噠的抽著煙,一邊看著腳下一紫穗槐編制的小籃里面蓋著小破襖,兩只約七八斤黑色小豬秧,一邊緊緊環(huán)視著來來往往的趕集人,恐怕錯過買主。

  劉老漢好想買一只回家,那年月,小狗小毛都能賣上幾毛錢,雞屁股是農(nóng)家人的銀行,養(yǎng)一頭豬大了賣個七八十塊

  錢,可是一筆巨大的收入,給兒蓋房娶媳婦,給老人看病吃藥或打發(fā)老人過世,都是指望和希望。劉老漢想買一只回去,可腰里僅有的幾塊錢買了幾斤過年的豬肉青菜什么的,僅?;ɑňG綠的幾角錢,用一塊小布裹著放在貼身的小荷包里,實在再也掏不出可又不舍得離去。來回走了兩三趟。王老漢見這個人有買的意思趕忙問:

  “大哥,買豬秧子嗎?”

  “想買一只,可把錢花的沒了。”劉老漢無奈且試探的說,“先賒著……下集給你送豬秧子錢行不?”“下個集?要一年哦。”王老漢猶豫了一下,忽然下了決心,“行!下集就下集。” 兩個憨厚淳樸的老漢九塊錢成交。

  下集得一年后呵,彼此又不認識,下集怎么還?王老漢揀起腳下一片破瓷瓦一摔兩半,遞給劉老漢其中一小塊說,

  “就這,明年年集還是這個位置,兩塊瓷瓦對上你是你我是我,老哥錯不了事!”

  春來秋去一年過去了,又是一個湖壩年集,老地方兩個老漢見了面。劉老漢愧疚一年賣了肥豬才給買主豬秧子錢,為表示感謝執(zhí)意多給一塊,王老漢說:“這怎么行,當(dāng)初說好了的,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咱可不能讓人笑話。”兩個犟老漢一個非要多給,一個堅決不收,推來推去的言語過程中,彼此都覺得對方與自己一樣的實誠厚道,最后一元錢折中,九塊五角錢結(jié)束了推搡。

  “我家就在這前湖壩村,老哥跟我回家暖和暖和,吸煙啦呱喝點水,吃點現(xiàn)成年飯,晚不了你回家過年。”

  “這,……這怎么行啊”

  王老漢硬拖著劉老漢到自己家吃飯,劉老漢實在推脫不過,就客隨主便極不情愿地跟著王老漢回了他的家。

  就這次一頓飯,他倆喝了兩小瓷壺地瓜散酒,越說越近乎,越說越投機,以后一來二去相互走動,成了親戚。在一次酒酣耳熱中八仙桌前相跪,山盟海誓拜了把兄弟。再以后誰也都想不清記不準,究竟是哪年哪月哪天,在哪里又是那頓飯,說好的這件兒女婚姻大事,是誰先提出來的,對方是如何答應(yīng)的,當(dāng)時兩個人又具體怎么說的,細節(jié)過程都不記得。反正是他倆商定好了的,劉老漢的大兒子王老漢的二女兒,結(jié)下了兒女親家,是千真萬確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大丈夫吐一口唾沫就是一個釘。按后來兩人所說,“這是我們兄弟倆和咱們兩家親上加親。”

  再從后來成為親戚的漫長歲月里,女兒的丈夫兄終弟及,未再另踏他門,二人口吐的那個釘,釘在木板上居然還拐了個直角彎,真正鐵鐵死死的親家。

  只是耽誤了劉家二小子劉文生一輩子的前程,他與師范同學(xué)有情人未成眷屬,為此懊悔慚愧心痛難過了一輩子。與王淑賢一樣,劉文生他也不原諒甚至很怨恨他的那個親爹,每年清明十月一在給父母上墳祭祀時,每次都心里滴著血對著墳?zāi)拐f,“我的好爹來,您走了,您可知道兒活的多么苦多么累嗎?”

  這自然是后話。

  三

  兩個老漢愛好作親定下這門兒女親事時,王淑賢當(dāng)時才十三歲,對男女之事才情竇初開,懵懵懂懂,她只知道爹娘給她尋下并定下來這門婚事,那時侯還封建,男女婚前不興見面,對方長的啥模樣?全憑她自己從人們說的大體描述中進行拼湊補充和想象。當(dāng)然他做夢也希望嫁個好人家,嫁個疼愛她的男人,像娘那樣男耕女織,生幾個小孩平淡過日子。然而,命運卻給這個善良賢惠的女人開了個大玩笑。幾十年沒過幾天舒心日子。

  劉文生祖輩居住的西沙河堐村這個大隊,有三個呈倒品字形的小自然村組成?;ゲ幌嘟樱氉詾榇?,分別叫做劉家街、李家街、汪廟。村碑記載這個村的村民祖先是明朝洪武和永樂年間,自山西臨汾洪洞縣老鴰窩大槐樹移民而來,由此推算建村成村至少已有近六百年歷史。品字兩個小口東面劉家街西面汪廟之間,除了長著稀稀拉拉,極沒有規(guī)則的椿樹榆樹槐樹等樹木以外,最明顯的是靠近汪廟自然村旁,有半畝許的紫穗槐,生長的可謂極為茂盛,枝條粗細均勻挺拔,足有成年人高。花開時節(jié),紫紅帶黑的花穗,陽光下閃耀著青許的光,散發(fā)出桂花般濃郁,沁人肺腑的青香。

  品字大口與兩個小口的中間,有條從東南方向東沙河堐而西北的小沙河,從南邊的李家街后面向西流過,與北面劉家街汪廟兩個小自然村分隔開來。村偏西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形狀呈長方形,當(dāng)?shù)厝肆?xí)慣上把池塘稱作坑,故稱西大坑。豐水季節(jié)水漲到坑內(nèi)九分半余,則通過坑西北沿的青石水簸箕溢流向北,出汪廟村半里許,左拐匯入柳青河一路向西,注入入京杭古運河。水坑坑內(nèi)四季有水,北面有豐盛的蘆葦、蒲草,坑的南大部分則是荷蓮。夏秋季節(jié),荷花盛開,紅的粉的白的,煞是清淡雅致,是西沙河堐村一道靚麗風(fēng)景,亦為該村坐標(biāo)點。

  劉家街劉文生家三間低矮窄小的土房,就座落在西大坑北面,小院半人多高的土墻,院內(nèi)倒也栽種了幾顆榆樹槐樹等,只是生長的如他家過的日子,患了病似的,彎彎曲曲,冠小葉黃……二里地外就看到他家三丈高的窮氣。

  劉文生母親患胃病多年,在幾年的看病吃藥掏干了家的所有,又拉一腚饑荒后去世了。那年劉文生他還不滿十歲,三小間土坯房,正房里西面土墻加山,東面紅高梁桿打的箔夾立為墻。是父親含辛茹苦把他哥倆拉巴大,哥哥比他大五歲,母親死后就輟了學(xué),幫父親干農(nóng)活做家務(wù),維持這個缺衣少食捉襟見肘,七露風(fēng)八露氣的破家。

  劉文生的哥哥劉文武,與劉文生清秀仹岸相比,根本不像兄弟倆,也許因為過早下學(xué)勞動,也許是長身體的時候,經(jīng)常的吃不飽飯,身體像過年蒸饃饃掀鍋早閃了似的沒開個,人又憨厚老實,家境村里墊了底,如果不是爹給他定下娃娃親,估計他這輩子得打光棍。

  這一點劉老漢是清楚的,為此他看著大兒子經(jīng)常唉聲嘆氣。做夢也沒有想到,趕了個年集,買了個小豬秧,拜把結(jié)交了個好兄弟,還幸運的招來了個兒媳婦,他高興他快樂他幸福,這都是老天開眼,惠顧垂青他這個破家,這是天意啊,他曾多次這樣感嘆。到了第二年春天,靠近南墻的那棵梧桐樹,卻突然竄長的舒展挺拔,枝壯葉肥,布谷及叫不上名字的小鳥經(jīng)常駐足,婉轉(zhuǎn)又歡快的鳴唱,給這個農(nóng)家破院增添了些許生機。

  王淑賢十七歲那年臘月十六,是她出嫁的好日子,一夜幾乎沒有合眼的她,天剛蒙蒙亮就已經(jīng)梳洗完,娘請來的村里全福人二大娘,讓她坐在床前先在她稚嫩的臉和鬢角上抹上香粉,然后用棉細線牙咬手拽的拉扯著給她絞去了眉頭臉上的微細絨毛,正兒八經(jīng)嚴肅認真的給她開了臉,疼的她淚流滿面。

  良辰已到,如花似玉哭哭啼啼的王淑賢,穿著紅粗布大棉襖,淡綠色的高腰大棉褲,腳穿大紅繡花鞋,頂著蒙頭大紅布,被抹著淚的娘和姐姐左右攙扶,腳踩地下墊著的六塊紅磚,低頭鉆進婆家來娶親紅麻坯扎的蘆席拱棚一輛木轱轆老牛車中,親戚鄰居歡笑著祝福相送,一掛稈草節(jié)鞭炮噼噼啪啪炸響,空氣中煙霧繚繞,一片片紅紅的細小的碎紙屑,像挽留王桂賢似的,三九寒風(fēng)中地上打著轉(zhuǎn)轉(zhuǎn),硬是不肯散去……

  三頭魯西老黃牛頭頂紅繩,慢慢騰騰走在鄉(xiāng)間小土路上,牛車發(fā)出吱吱扭扭的聲響,仿佛在小聲自言自語著什么,王淑賢坐在車內(nèi),說不上高興還是難過,她忐忑不安,她實在是不舍得離開她的爹和娘,她不知道她要去的這個婆家村子,她將要嫁入的這個家,還有即將成為她丈夫的這個男人,是個什么樣子。她擔(dān)心她可別像她的近門姑父臉上有麻子,或者像鄰家姐夫腿瘸,擔(dān)心她以后做了他的媳婦對她不好…她還擔(dān)心過了門做不好粗茶淡飯和家務(wù)被丈夫埋怨公公嫌棄,做不了好媳婦被街鄰村民笑話,丟了娘家爹娘的臉……同車送親的大娘嬸子勸她說:

  “賢賢呀,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路上掉淚不好,咱做女人的出嫁就是人家的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猴子滿山走。”

  臨近婆婆村,兩個長輩又意味深長的囑咐道,

  “ 做了人家的媳婦,要孝敬老人,恪守婦道,聽你男人的話,可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你男人想對你咋著就咋著……”

  男人對我能咋著?……哦,……王桂賢似乎聽出了話外之音,猛然想起昨天晚上姐姐幫她洗身子撫摸著她的一對大奶說,俺妹夫他有福,這輩子可有大饃饃吃了,想到手滑動揉搓白嫩凹凸有致的胴體時的美妙感覺,臉頰發(fā)熱心怦怦的跳,對未來新生活充滿了期待,希望,緊張,羞怯……

  過門做媳婦的當(dāng)天,王淑賢就看到這不大的院子里,靠大門有一棵苦楝樹。蕭瑟的冬日里,苦楝樹枝頭上掛滿了苦楝子,在天空的藍玉盤里大珠小珠錯落有致,逆光下仿佛被鑲上了金邊。

  在娘家每逢寒冬臘月,手上、腳上,甚至臉上被凍傷,娘就會撿拾苦楝子煮水,泡手,洗臉,泡腳,特別的滋潤。小時候好奇她曾經(jīng)品嘗過,味道特別的苦澀……

  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過得不咸不淡,王淑賢參加集體勞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放工回家,推磨搗碾,喂豬養(yǎng)雞,忙活的手腳不閑,到了夜晚,一燈如豆,心靈手巧的她,紡線織布,飛針走線,制鞋幫納鞋底,縫縫補補到深夜,吹滅燈夫妻倆鉆進被窩,暗香浮動,木訥的劉文武摟抱著媳婦柔滑凹凸的軀體,這邊扭一把那邊掏一把,逗的王淑賢咯咯咯的笑,床第間竊竊私語,伴著興奮又壓抑的笑鬧,……稍傾,三條木腿一條破磚腿支立的椿木床便唱起了時而急促時而緩慢,時而輕時而重的歌……農(nóng)民日子過的困苦,男歡女愛也許是那個年代的成年男女,唯一能夠解除疲勞忘記煩惱的生活樂趣……此時,月兒仿佛看到了仿佛也聽到了,便羞澀地躲在云彩后面,偷偷地笑。

  大田勞動男女勞力地頭歇息,聽過劉文生王淑賢墻根的年輕侄兒留耕,當(dāng)著嬸子王淑賢的面,繪聲繪色還大勢渲染對人說,別看俺文武大叔個小人瘦,武勁可似小鋼炮,夜里把俺淑賢大嬸子武的喘不過氣來,還呻吟著一邊真歡叫一邊假求饒。逗引的一群社員哈哈大笑。年輕媳婦王淑賢聽了,羞紅著臉笑罵道:該死的留耕!“捂你娘里個白大腿,捂你娘里個小尖腳……”

  頭年的媳婦第二年的孩,轉(zhuǎn)眼劉文武與王淑賢生下的女兒已經(jīng)兩歲,劉文生考上專區(qū)師范學(xué)校的第二個春天,一封加急電報送給了正在教室上課的劉文生,電報報兇訊,塌天禍降臨。

  哥哥在生產(chǎn)隊勞動淘挖吃水井,井中缺氧憋死在井底。劉文生火速趕回了家中。

  嫂子抱著一歲多的小閨女哭的天昏地暗,撕心裂肺,劉老漢他中年傷妻,老年又傷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烏青扭曲的臉恐怖的瘆人,只見被人攙扶著的他,滿臉淚水在溝壑般的皺紋里打轉(zhuǎn),一聲高一聲低老牛似的吼喊:

  “……我的武,……我的兒呀!你,……你不顧爹,也不要你的媳婦孩子了呀……”村民聞之愴然,人死不能復(fù)生,只能陪著抹眼淚。劉文生強忍悲痛幫父親處理完哥哥的喪葬,簡單安撫了一下老父親,重點勸慰了幾句嫂子,抱起小侄女親了又親,抹著淚步行著返回五十公里外的師范學(xué)校。劉文生做夢也沒有想到,一九六四年秋后第二學(xué)年課沒上幾天,被他爹以死相逼退了學(xué)。

  四

  劉老漢從家里揣了兩個路上吃的高梁面窩窩頭一根胡蘿卜,還偷偷的把一根小手指粗的麻繩纏在腰里,心急火燎走出

  村十多里東方天邊才露魚肚白,他風(fēng)塵仆仆顧不上兩腳磨出血泡的疼痛,一瘸一拐一路打聽,找到兒子上學(xué)的專區(qū)師范學(xué)校已是下午,兒子下課后爺倆在學(xué)校操場東邊小樹林旁見了面。“爹,您大老遠跑來,家里有什么要緊事嗎?”劉文生見到爹趕忙關(guān)切地問。“出事了,快出事了,要出大事了……”劉老漢搓著一雙布滿老繭的雙手趕忙回答。“鄰村張家營殺豬的張二拐媳婦死了。”

  張二拐?……

  劉文生大腦里急速的搜尋,他好像見過那個滿臉胡須兇神惡煞的黑墩子來村里賣豬過肉。

  “他和我們家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他死了與咱家有啥關(guān)系?”

  劉文生不解的趕忙問,劉老漢跺著長途跋涉,磨出血泡的腳,疼的一呲牙,著急的對兒子說,

  “唉,四十多歲的張二拐托了咱村媒婆蔥花嘴,要把你嫂娶過去當(dāng)填房媳婦哪……”。

  “我嫂子她會愿意嗎?”

  “ 還管她愿意不愿意?他們會夜里搶人的哪!”

  劉文生一聽這話,知道問題嚴重,趕忙問他爹,

  “那可咋辦?”

  “咋辦,還能咋辦?這學(xué)咱不上了,你跟我回家。”

  劉老漢的眼睛突然傘現(xiàn)出一絲亮光,胸有成竹,斬釘截鐵地說。

  劉老漢最近發(fā)現(xiàn)媒婆蔥花嘴直在他家附近轉(zhuǎn)游,還拿著糖塊跑門口哄他的寶貝孫女,并與兒媳婦套近乎,他預(yù)感到野貓子進宅沒有好事,私下一打聽,果然是張二拐在背后花錢搗鬼,正在打貌美賢善寡婦兒媳的主意。那年代當(dāng)?shù)赜幸雇頁尮褘D強入洞房的習(xí)俗,劉老漢嚇得提心吊膽,天不黑就栓緊街門,夜里睡覺都睜著一只眼,兒媳婦特別是孫女那可是他的命!他在家閉著眼睛踅摸了好幾天,也與親家公親家母商量好了,讓小兒劉文生退學(xué)娶嫂維持支撐這個家,聽完父親說完他的打算,劉文生頭搖的象撥浪鼓,比他爹還著急還堅決的拒絕說,

  “不行,不行!我不退學(xué),我不娶俺嫂子!我要上學(xué)!”“什么?不行?還反了你了……”劉老漢怒氣沖沖大罵道:

  “上了不到兩年大學(xué),你長能耐了是吧,你這不孝的東西,看我不砸斷你的腿!”

  劉老漢邊喘著粗氣,邊瞪著發(fā)紅的雙眼看著兒子,老淚縱橫。停了一會,他解開黑粗布褂子,又輕輕的解開環(huán)繞腰間的麻繩扣,緩緩抽出小細麻繩,攥在手里哭著說:“兒呀,咱家快散了……家沒了,我不活了,我去上吊,你……你繼續(xù)上你的學(xué)吧。”

  說完扭頭就朝身后不遠的學(xué)校樹林子走去……劉文生見狀,忽然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趕快飛跑著追上他爹,雙手緊緊抱著爹的腿泣不成聲“爹呀,我的親爹……兒從小就沒有了娘,您這是讓兒再沒有爹啊,爹您可別這樣……學(xué),這學(xué)我不上了,咱,咱明天,明天就回家……”

  這時,杜梨樹后面?zhèn)鱽韲聡碌目奁?,她是來自本專區(qū)兗州縣農(nóng)村的姑娘,劉文生的同學(xué)戀人許秀蓮,她一頭披肩長發(fā),瓜子臉大眼睛,皮膚白皙亭亭玉立,象朵盛開的白蓮花,是這個師范學(xué)校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學(xué)生,還是師范學(xué)校的校花,她與劉文生同年入學(xué),他們一起辦黑板報,一起參加學(xué)校詩詞大賽,彼此相愛雖然才一年,他愛劉文生愛的如醉如癡,劉文生也愛這個學(xué)習(xí)好人大方,善良又溫柔的她。他們的關(guān)系關(guān)系已經(jīng)如膠似漆,難分難離,聽說未來的公公從老家來學(xué)校了,善良懂事的姑娘借錢從學(xué)校食堂早早買了兩份最好的飯菜,準備叫他爺倆回宿舍去吃??吹窖矍斑@一幕,她趴伏在樹后難過的哭了,哭的比眼前的那父子倆還傷心還動情,近乎昏死過去……

  劉文生退學(xué)離開師范學(xué)校這天,在學(xué)生宿舍,兩人相擁而泣。許秀蓮傷痛欲絕,抱緊她深愛的同學(xué)劉文生哭的死去活來……臨分手她用文具刀割下自己的一縷黑發(fā),塞到劉文生的手里,強忍傷悲,滿懷深情地對劉文生說:

  “你回家與嫂子好好過日子,這輩子得到你的愛,我也算沒白活一回。你是我今生的唯一,我以后再也不會嫁人,我等著與你再下輩子……文生哥,你可別忘了我……”

  “對不起秀蓮,對不起!你是我的女人,我這輩子心里只有你!……

  我走了,你以后要好好學(xué)習(xí)!……”劉文生滿含熱淚邊說邊從上衣口袋里抽出學(xué)校獎勵給他的英雄牌鋼筆,放到許秀蓮手里,替她抹去臉上的淚水,然后背起行李被褥,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緩緩走出宿舍,走出專區(qū)師范學(xué)校南大門,他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走出好遠,他看到曾山盟海誓肌膚相親的戀人許秀蓮,梨花帶雨步履踉蹌的還緊緊跟在身后不遠處,不禁低下頭加快了腳步……

  身后突然傳來許秀蓮聲嘶力竭的大聲呼喊:“文生,劉文生——”她突然瘋了似的往前猛追十多米,“劉文生……文生……”

  他看到她突然摔倒在地又急促爬起來,呆呆地定立在路中間,一動不動……劉文生眼前一黑蹲在大路邊上嚎啕大哭起來……爹爹劉老漢見壯,馬上拖拉起兒子繼續(xù)往前走,待劉文生反應(yīng)過來再回頭張望時,恰一陣悲涼的秋風(fēng)掠過,卷起的落葉在樹的身邊隨風(fēng)盤旋,帶著無奈落寂不舍,淺唱著離別的歌……

  ……走出好遠,待劉文生再回頭看時,遠處大路邊許秀蓮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唯有系在許秀蓮脖頸上的那條紅紗巾,在凄涼的秋風(fēng)中火焰般燃燒著,飄動著……

  別了,我的學(xué)校!

  別了,我的戀人!從此,天隔一方。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五

  劉文生當(dāng)年雖被他爹一根小繩硬逼著從師范退了學(xué),回村之后他并沒有徹底死心,他不甘心放棄他好不容易考上的師范學(xué)校,以及他以后的大好前程,再說學(xué)校還有他刻骨銘心,兩心相印兩情相悅的戀人,更不情愿違悖倫理與嫂子結(jié)婚,爹爹想保住這個家,要的是個體面,可小叔娶寡嫂丟了體面,還是個笑話,弄得滿村刮風(fēng)下雨……

  他死活不從,父子倆雞飛狗跳吵鬧了好幾天,氣得倔犟的劉老漢兩天沒吃飯,第三天他吃了毒莊稼蟲子的“六六六”農(nóng)藥粉,人雖沒死卻落下癡呆癥。

  沒有婚禮,沒有賀喜,沒有祝福,沒有歡聲笑語,在村民唾沫星子和嘲諷譏笑眼神下,與嫂子王淑賢結(jié)為夫妻,嫂子變成媳婦,侄女成為女兒。父命難違,退學(xué)回家繼續(xù)當(dāng)農(nóng)民劉文生并不可怕,他從小吃糠咽菜在農(nóng)村長大,祖輩本來就是個農(nóng)民的嘛,可娶嫂子做媳婦有悖倫理,讓他難以接受,況且他心里還放不下他深深愛著的初戀許秀蓮,他擔(dān)心他這個戀人許秀蓮精神上經(jīng)受不住這個打擊,他為此很自責(zé)很苦腦很無耐很無助……

  命運給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十年寒窗學(xué)習(xí)和爭取來的師范學(xué)校,都成為了一場夢??纯匆驗樽约憾绒r(nóng)藥已經(jīng)呆傻的老爹,再看看自進劉家門就沒享過一天福的嫂子和咿呀學(xué)語的小侄女,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只有面對現(xiàn)實,擔(dān)起自己這個家。

  他當(dāng)農(nóng)民了,他脫去了他喜歡穿的學(xué)生裝,換上他哥哥劉文武遺留下的黑粗布褲褂,與同生產(chǎn)隊的男女勞力一樣,荷鋤頭持鐮刀在廣闊的天地里,在希望的田野上書寫著如火的青春。

  做農(nóng)民大田勞作兩年后,大隊書記同情這個有文化又肯下力的好青年,當(dāng)把自己民辦教師的兒子推薦去省城上大學(xué)后,就安排劉文生去村小學(xué)做了民辦教師。他當(dāng)上村民辦教師的第二年,去學(xué)校路上偶然看到大街白石灰墻上,用石臘寫著的一段順口溜:

  “劉文生,真主賤,摟了嫂娘丟師范;這種怪事為哪般,肥水不流外人田;要問此事誰造孽 ,他的犟爹劉老漢。”字體大小不一歪歪斜斜,似無數(shù)根鋼針射入了他的雙眼,更似一把鋼刀插進他的心臟,好像一群張牙舞爪的妖魔魍魎,瞬間掏空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羞愧的無地自容,掉著淚小偷似的急速逃竄……

  那首順口溜深深的扎疼了他這個為人師表當(dāng)老師的心,這是多么大的恥辱,又是多么大的心靈傷害啊,在村里他無顏再面對鄉(xiāng)親,他也沒有勇氣再走上講臺給學(xué)校的孩子們上課。他提出辭職,公社教育組怎么也舍不得他這個博學(xué)多才的好教師,破例把他安排到十里外的其它村學(xué)校繼續(xù)教書。

  即使是去了十里外別的村子教學(xué),但每每想起那段扎心刺肺的順口溜,他的心都在滴血,籠罩在心的恥辱羞愧陰影,揮之不去,時時伴隨著他折磨著他,于是他把整個身心都放在了學(xué)校和教學(xué)上,是公社資深的先進模范教師。

  其間他曾多次勸說也央求嫂子和自己離婚,雖然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男女享受不到戀愛甜蜜,指腹為婚,媒妁之言,亂點鴛鴦譜,陰差陽錯,入了洞房就是夫妻,就是一輩子。夫妻一起過日子舌頭碰牙,勺子碰鍋沿,互為仇人不共戴天的怨家自然不少,但有勇氣提出打離婚而又真正離了婚的幾乎沒有。面子比命值錢,怕惹老人生氣,怕被人笑話,怕兒女長大兒子娶不上媳婦、姑娘找不到好婆家。

  八十年代中期,本村有個跑外做生意的男人,從濟寧騎著“嘉陵建設(shè)牌”摩托車,帶回來一個花枝招展模樣俊俏,比他小十多歲的年輕姑娘,把原配成功打發(fā)回南鄉(xiāng)二十里外的娘家,這個男人梅開二度,開創(chuàng)了這個村至少五十年以來的成功離婚先例,他曾多次自豪地,甚至與人扒拉著手指頭炫耀說:“你們看看,你們數(shù)數(shù),咱村前后三條街鬧離婚的老少爺們好幾個哪,哪個離成了?還不就我一個!”村上人愛面子當(dāng)面不說,提起他來都沒少在心里和背后撇嘴罵:“你,你能,你狗日的還算個人?缺德少教不知道丟人的東西!丟八輩子人了。”

  盡管這樣劉文生還是在努力說服嫂子與自己解除婚約,解放自己也解放嫂子。一天晚上嫂子終于被說動心,答應(yīng)第二天去公社民政辦理離婚手續(xù)。那天劉文生早早喝了一碗玉米面湯,吃了兩塊煮地瓜的早飯,嫂子唉聲嘆氣好像什么也沒有吃,她安排好鄰居照看公公與女兒,怕剛買的八個小雞崽被老鼠蛇什么的給糟蹋了,索性提著雞籠子出門,往人民公社趕。正是吃早飯時間,街心胡同或蹲或坐著許多端碗吃飯的村民,劉文生見狀,不敢抬頭,兩眼只盯著自

  己露了腳趾的黑布鞋,低頭緊行。

  “大……不,……二嬸子提著雞籠干啥去?”

  眼尖口快的一村民,見王淑賢提著個小雞籠走在村中大街,扯開嗓門大聲喊問,幾乎叫出大嬸子,話到嘴邊趕忙又改了口。

  “離婚……”王淑賢“去”字還沒說出口,不禁悲從中來,淚水先洗了面,接著先蹲后坐,左手抱著小雞籠,右手摩拉著腿,

  “我的個娘來呀,我的個爹來……”嚎啕大哭,

  “劉文生要給我去公社打離婚了呀,苦命的我哎……”

  王淑賢的哭叫聲,引得滿街筒子大人孩子跑出來看,眾人指指點點,七嘴八舌,這讓很少見村里人的劉文生始料不及,唉,唉唉……真真丟不起當(dāng)老師文化人的這張臉,四鄰八鄉(xiāng)丟不起這個人哪。

  他作賊似的快速跑出村外。

  就這樣,婚終于還是未能離成。

  這次不但婚沒有離成,王淑賢提雞籠子去公社打離婚還成為村民幾十年茶余飯后的笑柄。

  從此劉文生心灰意冷,周末節(jié)假日,回村進家就條件反射般的低下頭,羞愧難當(dāng),唉聲嘆氣,一臉無奈,痛苦無比,眼瞅著侄女一天天長大,他淚在肚子里流,再也沒有提過離婚。

  劉文生他知道過去的嫂子現(xiàn)在的媳婦王淑賢心里苦,年輕那幾年,劉文生也和她有過溫存,也許是正常人的生理需求,也許是床上媳婦的懶散嬌慵,亦或者是他從心里也想要個自己的孩子,他要了,認真的激烈的要了,即便是要,他也是雙眼緊閉,心里想著身下壓著的這個女人是他的師范同學(xué)許秀蓮,他知道也清楚自己做愛的時間還想著另外一個女人不道德,可他就是做不到。以后,再以后他們還有過,都是蜻蜓點水,波瀾不驚,完成任務(wù)似的,匆匆收了場。媳婦的肚子終沒有再奇跡般地隆起,媳婦王淑賢從心里罵自己的肚子不爭氣,為此她沒少暗暗地流眼淚,她很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小叔子丈夫,對不起公公。她瞞著親戚鄰居,瞞著小叔子也是她現(xiàn)在的丈夫,悄悄地找人算過卦、求過簽,廟里問過神,都說她能為小叔子劉文生生個胖小子……

  可她一直沒有懷上孩子。

  年齡逐漸大了,夫妻之間都喜歡做的事,劉文生不積極,她也就無顏再去索要丈夫給的愛,兩人數(shù)年無戰(zhàn)事。漫漫長夜,她躺在床上睡不著覺,就經(jīng)?;貞泟⑽奈湓诖采辖o過的溫暖溫柔,回憶劉文武在床上孔武有力野蠻霸道翻來覆去的要,尤其肩扛她雙腿對她猛烈撞擊的快樂,品味那瞬間眩暈顫抖滿足的美妙……久久難以入眠,就流著淚想早死的前夫劉文武,怨他短命撇下自己走的這么早;怪自己親爹和公公爹糊涂逼小叔子劉文生與自己再婚配,嘆自己這輩子咋就這么個苦命……

  孤月懸空,清冷的光灑在院內(nèi)唯一的那棵苦楝樹上,苦楝樹孤苦伶仃,靜靜地佇立,像一個溫柔無可動搖的孤獨人,它沉默地忍受著風(fēng)雨與孤獨,靜靜的守候著時間。

  六

  逢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教師劉文生就在門前的西大坑邊漫無目的的遛達,看著坑內(nèi)靜靜的水沉思,看著盛開的嬌艷蓮花,不由想起當(dāng)年的師范學(xué)校,想起寬敞明亮的教室,想起風(fēng)華正茂奮發(fā)向上的同學(xué),更多的是想同學(xué)戀人許秀蓮,她是個金子般的女人啊,她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去了哪里,是不是回她家鄉(xiāng)兗州了,她嫁給了誰,生了幾個孩子,她過的好嗎?……

  他曾經(jīng)計劃自己與嫂子離婚以后,哪怕是大海撈針也要找到她,而后帶著他心愛的人闖關(guān)東遠走高飛,即使是一起吃糠咽菜或者去要飯吃,只要兩人能夠在一起也在所不惜,可是多少年自己不但離婚不成還搞的聲名狼藉,他這個有婦之夫沒有勇氣,她擔(dān)心甚至害怕自己見了許秀蓮控制不住情緒,再給深愛的她造成麻煩或者傷害,攪亂了她正常的幸福的工作與生活,他也曾想找到她,哪怕是遠遠的看上一眼,也是個幸福,但終究沒有勇氣……

  是他劉文生背叛誓言,先向命運妥協(xié)向命運低了頭離開她的呀,是他劉文生深深的對不起以身相許的許秀蓮啊……

  唉,那火紅的年代,那曾經(jīng)激情燃燒的歲月,都一去不復(fù)返……

  時過境遷,回不去的過去,回不去的過去!半身風(fēng)雨半身傷,半句別恨半句涼。月夜,劉文生坐在坑邊或拉二胡或吹簫,每次都是二泉映月樣的悲涼曲子,低沉,哀怨凄涼,如泣如訴……他偶爾也吼唱幾句當(dāng)?shù)仡愃拼笪鞅备绺缑妹玫那楦?,歌聲蒼涼,沉郁,蕩氣回腸……

  劉文生隨身攜帶著一個微型收錄機,他最愛聽的是陳明演唱的歌曲《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我把我的心交給了你,我就是你重要的行囊,從此無論多少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你都要把我好好珍藏;你把你的夢交給了我,你就是我牽掛的遠方,從此無論月落還是晨起,我日夜盼望你歸航;我會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把最亮的星寫在天邊,迷茫的遠方有多迷茫,讓我照亮你的方向;我會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把最亮的你寫在心間,寂寞的遠方有多凄涼,讓我安撫你的滄桑。

  ……

  以此,暗表對戀人心中的思念,排解發(fā)泄因心理壓抑而產(chǎn)生的煩悶愁苦無奈。

  人到中年,人都活成了兩副模樣,一種是將責(zé)任扛在肩上,一種是將疲憊埋在心底。對于生活強忍淚水砥礪前于人生沉默不語,獨自修行。他自己雖然悲苦難言,他卻愿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的重逢,愿世間所有的感情都不負相愛。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他們唯一的女兒已經(jīng)出嫁,劉文生民辦轉(zhuǎn)公辦教師后沒幾年,也已經(jīng)退休回到家。

  王淑賢一直追問劉文生這個年齡了為啥又提出還堅決離婚,劉文生當(dāng)然不愿說不會說也不能說。兗州姑娘同學(xué)戀人許秀蓮,是他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是他獨享的美,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牽掛她祝福她。以至后來因為思念,許秀蓮窈窕的身姿姣美的模樣,在他記憶里變得愈發(fā)模糊越發(fā)朦朧,腦海和眼前只剩下四十多年前師范學(xué)校離別時,隨秋風(fēng)飄動并燃燒著的那條紅紅的紗巾……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

  劉文生自己都覺得驚詫,古人寫相思的首首詩詞咋就記得這么的清晰?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

  活的真他娘的累!

  閑暇時間他就這樣在愁苦的心里無奈的想默默地嘆。劉文生他懂自己更懂戀人許秀蓮,他清楚的知道,同學(xué)戀人許秀蓮,是他茍活著的唯一情感依靠和精神支柱。冥冥中他甚至覺得她曾經(jīng)的戀人,一定也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自己等著自己沒有想到,陽春三月縣醫(yī)院她們的邂逅,徹底擊垮了他的精神,擊碎了他的心,也激活了他死寂多年的心,他眸子中又重現(xiàn)了年輕時的光彩……那天他去縣醫(yī)院肺部拍片交款處排號,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衣著爛褸,面黃肌瘦的女人蹲坐在前面窗口無助的哭泣,身邊人說她看病的錢被小偷掏走了,劉文生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誰還沒個難處呢,想上前問問情況安慰或資助她一下,走近一看覺得面熟,仔細打量,

  “啊!……許秀蓮,這不是秀蓮嗎?”

  他心一緊,不禁脫口而出:

  “秀蓮!”

  “……哎,哦,……你,你是誰?”

  這個看上去有七十多歲的老婦人停止了哭泣,她抬起頭,用含淚的眼晴盯著劉文生,擦了擦淚水,揉了揉眼睛,看了又看,稍傾她嘴唇哆嗦,小聲自言自語:“……劉文生?你是劉文生?……”劉文生驚愕的張著嘴巴還沒答應(yīng)出來,“啊—劉文生,文—生……”她驟然間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劉文生馬上蹲下把她緊緊抱在懷里……

  許秀蓮,他心中的女神戀人,朝思暮想的秀蓮,雖然面黃肌瘦,鬢發(fā)斑白,近前仔細端詳,當(dāng)年的秀麗風(fēng)姿仍然依稀可見,令劉文生傾刻間激動不已,悲喜交加……

  劉文生攙扶著倒不如說摟抱著骨瘦如柴的許秀蓮,走出醫(yī)院服務(wù)大廳,她們雙手相牽,相依相偎坐在醫(yī)院住院處東邊的小亭子里,四目相對,沉默無語,彼此都在從彼此老態(tài)龍鐘滿臉的蒼桑中尋找當(dāng)年曾經(jīng)的影子。老了,都老了……一只喜鵲站立在亭檐沖著她倆喳喳叫個不停,打破了這片刻的寧靜,一陣和熙溫暖的春風(fēng)拂面吹過,暫時平息了兩人四十多年得以相見高興激動傷感的心。

  許秀蓮說,一九六四年秋天你退學(xué)走了,我的心也被你給帶走了,你坐過的課桌,你打過籃球的球場,你經(jīng)常去讀書

  的圖書館,我們吃飯的食堂……到處都是你充滿朝氣,挺拔健美的身影和氣息,我精神恍惚,不能再繼續(xù)讀書學(xué)習(xí),學(xué)校無奈寒假前把我勸退。

  回到農(nóng)村的家,因為思念你,做什么精力都不集中,我很少下地勞動,幫娘做飯洗衣服收拾家二年。其間不少媒人給我提親,我心里只有你,已經(jīng)裝不下任何一個男人,我堅決不嫁,還罵還攆那些上門提親的親戚鄰居與媒婆。家人以為我得了精神病,把我送濟寧岱莊精神病醫(yī)院半年。我那里有病呀,還不是滿腦子都是你!為此我沒少遭爹娘的打罵,端著娘家的碗也沒少遭兄弟媳婦的白眼,沒少聽兄弟媳婦指桑罵槐的謾罵……

  “你受苦了呀秀蓮,都怪我!是我不好……”

  劉文生從緊握著的手中抽出右手,輕輕的為秀蓮試去眼角的淚滴,慚愧的低頭安慰著,稍傾又抬起手輕輕的拍了拍秀蓮的肩膀。

  “退學(xué)第三年年后,我已經(jīng)二十一歲,你知道在農(nóng)村算是個大姑娘了,爹娘就怕我老在家里嫁不出去,瞞著我偷偷找親戚求媒人,把我遠嫁給了你們縣最東南那個公社的一個小村子,爹說是眼不見心不煩,爹娘那里知道他大我十多歲,還是個酒鬼……”

  秀蓮說到這里,劉文生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發(fā)抖,他不禁用力緊緊按握住。“他不是個正經(jīng)人,偷雞摸狗,藏奸?;粣蹌趧樱瑳]少受小隊長大隊書記的批,還戴紙高帽子游過街,他嗜酒如命,賣家里的糧食賣不成材的樹木買酒喝,喝醉了酒就折磨我……還打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沒斷過……日子確實沒法過,我上過吊喝過農(nóng)藥,命不該死,都被好心人給救了過來。

  有一次他喝多了酒半夜去踹人家新娶媳婦的門,欲圖不軌,被人家給打瘸了右腿……”

  聽到這里,劉文生突然撒開許秀蓮的手,攥緊了拳頭,忽地站起身大聲問道:“他哪?他現(xiàn)在在那里?”許秀蓮看著劉文生激動又憤怒的樣子,用右手拽了拽文生的上衣,示意他坐下,淡淡的說:“他死了。三年前冬天的一個夜里,他喝醉酒掉村大糞池淹死了……我被他折磨的身體不好,一輩子沒開過懷,也沒能生下個一男半女,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憂郁成疾患上重病,我沒錢做手術(shù),大夫說那也只能是保守治療了……”

  “秀蓮,你怎么不來找我?”

  “文生,我愛你一輩子,我打聽你教書當(dāng)老師,我心里為你高興。我不能給你給你家人添亂,我認命了,我也

  不再尋死覓活了,我用心遠遠的陪著你祝福你就是我的幸福……”

  “秀蓮,我的秀蓮,我一輩子心里也只有你呀。都是我,都是我害苦了你,我有罪,我該死!……”

  劉文生雙膝跪在了秀蓮坐著的兩腿前,滿頭白發(fā)頂著秀蓮的胸膛,嚎啕大哭起來……

  “……我,我給她半點感情都沒有,我回去與她離婚,我們一起過晚年,我陪你,我用我的愛補償你,報答你,圓你我共同的夢!”

  “你別,你別這樣,她也是個苦命女人,你別與她離婚,在我有生之年能經(jīng)常的看到你,我,我就知足了……”

  ……

  聽了昔日同學(xué)加戀人許秀蓮的一番敘述,這讓劉文生很感動,他幸福的在心里想,世界這么大,有人對你好,是你的驕傲,人心如此小,有心裝著你,是你的自豪。這世上錢能買得起真正的奢侈品,但是你有多少錢也無法買到一顆真正惦記你的心。

  春天的陽光,透過法國梧桐樹葉斑駁的投射過來,將兩個人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許秀蓮蒼白瘦削的臉上,現(xiàn)出一片少女般的紅暈……

  七

  轉(zhuǎn)瞬間,春去夏至,夏過秋來。

  劉文生的愛失而復(fù)得,他時時刻刻都想和許秀蓮在一起,可家里還有掛名的妻子,不能夠天天的見面。無奈何他只能找各種理由與借口,隔三差五就去縣城醫(yī)院看望照顧許秀蓮,這反而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味道,有時候他去不了醫(yī)院她的身邊,他就用他那帶點瓷性的嗓音,滿懷深情的唱上兩聲曾經(jīng)格外流行的歌曲《思念》:

  “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你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這大約四個多月的日子,他的世界充滿了陽光,壓抑幾十年的情感得以爆發(fā),得以釋放,他為她墊付醫(yī)藥費,服伺她掛針吃藥,幫她洗臉買飯,許秀蓮由于心情好又有劉文生溫湯熱飯照顧,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層黃淡的油光……鄰床的病友年輕媳婦看著這溫情的一幕幕,眼饞的不行,幾次嘖嘖贊嘆說,大爺大娘有福,你們老兩口才真正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哪,劉文生許秀蓮聽了,相視一笑,便趕忙扭過頭佯裝收拾病床或床頭柜上的雜物,不再接話,避免尷尬。

  他們都老了。人還是那倆人,變化的是他們的臉,始終沒有變的是他們最初那顆真誠而又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心。天氣晴朗,劉文生用三輪車拉著許秀蓮,逛縣城新修建的幾條大街,看高高的大樓,如水的車流,繽紛的行人。

  縣城南湖公園硬硬的是鵝卵石鋪就的彎曲小徑,軟軟的是路邊綠坪的花草,草潮潤花嬌艷,兩人牽手漫步私語,抑或是花草抑或是許秀蓮的氣息拂過來,散發(fā)著口鼻受用,身上每一處皮膚每一根汗毛也在受用的淡淡馨香。無人目及,劉文生折了一朵紅鮮花,插在許秀蓮花白的頭發(fā)上,左右端祥,許秀蓮嬌羞的欲拔下來,也不知道劉文生說了句啥,許秀蓮咯咯笑著追著劉文生打,驚動了湖邊的一對鴛鴦鳥交頸往這邊瞧.....

  夕陽下,他們依偎在縣城彩虹橋邊看泉河墨綠的水靜靜地南流,突然一條紅鯉魚躍出水面,調(diào)皮地在空中畫了一個漂亮的半弧,宛若為她倆祝福了一聲,又匆匆鉆入水中,逗得兩人孩子般的大笑,身旁垂柳仿佛被她們的幸福所感染,高興地擺了擺綠枝條,像極了當(dāng)年許秀蓮漂亮的長長秀發(fā)……

  少年夫妻般的含情脈脈,眉目傳情,劉文生,不,還有許秀蓮,她倆仿佛又回到曾經(jīng)的校園,回到了十八九歲,回到那青春如火意氣風(fēng)發(fā)激情燃燒的歲月,她們似乎又找回了失去四十多年的幸福感覺。她們覺得過去的多少年,也沒這幾個月活的充實快樂幸福。劉文生感覺非常奇妙,和許秀蓮就像上輩子結(jié)過婚一樣,而今要做的只是完成前世的那個約定。他覺得自己又年輕了,老胳膊老腿充滿了無窮力量,他熱血沸騰,久違的膨脹和沖動黃河決口般讓這個老男人難以自抑……

  劉文生原本要與王淑賢離婚,再與許秀蓮領(lǐng)個結(jié)婚證,光明正大名正言順的陪她侍候她走完她艱難凄苦的余生,甚至他還打算領(lǐng)證后在病房或者回秀蓮家,二人穿上漂亮婚裝悄悄地舉行個簡單婚禮,為自己為他深愛一生惦念一世的秀蓮補上人生缺憾。

  王淑賢她尋死覓活堅決不離婚,心地善良的許秀蓮見他左右為難,就勸他說不用不用,說王桂賢十七歲嫁到你們老劉家,一輩子吃苦耐勞,侍候打發(fā)老人,撫養(yǎng)孩子,你哥死了跟著你跟守寡差不多少,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老了老了,你們以后是個伴;再說我這個治不好的病還不知道活幾天,咱們就別惹她生氣上火了。

  秀蓮,你這個善良的女人呀,我這輩子沒看錯人,沒愛錯人,你愛我處處為我著想,還為王淑賢著想……劉文生深受感動,也就更愛許秀蓮。他想到秀蓮她獨自一人農(nóng)村田野,春種秋收的汗水淚水,想到她被那個酒鬼打罵時的恐懼和無助,四十多年秋雨催花花失艷,青絲染霜兩鬢斑,想到她艱難困苦,凄凄慘慘哀哀怨怨,曾經(jīng)捱過的四十年,他為自己當(dāng)年退學(xué)悔恨,他覺得許秀蓮她之所以有今天的潦倒,這樣的凄慘,都是他劉文生不負責(zé)任造成的,他是個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罪人,愧疚負罪感襲擾鞭抽刀攪著他傷殘流血的心,他難過的多次跑到洗手間掉眼淚,還曾狠狠地自己抽自己幾記響亮耳光……

  他 想起上師范時,星期天小樹林的一次月下約會,許秀蓮羞澀的依偎在他懷抱里,把揣熱的雞蛋高興的剝給他吃,趴在他耳朵上柔情的對他說:“文生哥,我入學(xué)第一次見到你,就莫名其妙的感覺,我就是你的人,看見你比我爹娘都親……”

  他是她今生今世唯一愛著并為他而頑強活著的親人,她遠在八十里之外的娘家父母已逝,他的丈夫因酒變成了鬼,她

  無兒無女無依無靠,現(xiàn)在又身患絕癥還不知道能活幾天,既許二人以偏愛,愿盡余生之慷慨。他再不能離開她,不能!

  可這幾天他因又一次提出離婚,被他不愛,也從來就沒有愛過的合法妻子尋死覓活,歇斯底里的鬧騰,搞得身心疲憊,劉文生內(nèi)心如焚,卻又無可奈何,急的嘴上起泡小便赤疼,他不甘心自己更不忍心不放心許秀蓮……

  許秀蓮說的沒錯,王淑賢這幾天躺在床上想前思后,哭干了眼淚,她為自己一生的苦累,為自己的薄命傷心難過。她好像已經(jīng)猜到老伴劉文生外面一定有人。她是誰,長的什么模樣,多大歲數(shù),那里的女人,住在什么地方?一切一切她全都不知道,從這個有文化又多才多藝的劉文生鬼迷心竅,毅然決然的執(zhí)意要與自己離婚,離開生他養(yǎng)他,他祖輩居住生活了幾十年的家,義無反顧的奔向她的決絕,她肯定這個女人是個優(yōu)秀不凡的女人。近七十歲的自己愛不愛劉文生不重要,她要的是個家,是個相依為命的伴,她不愿意失去他,她早就下定決心,她活是劉家的人,她死

  是劉家的鬼,這兩天為打消阻止劉文生離婚她摸過瓶也搭過繩,都被姐家女兒哭叫著拼死搶奪過去。

  王淑賢想前思后又幾乎是一夜未眠,窗外開始透亮?xí)r,她忽然想起來,劉文生是個大孝子,他最聽公公爹劉老漢的話,我何嘗不去村北墳前告訴公公,請他老人家顯靈托夢給文生,叫他回心轉(zhuǎn)意不再給我離婚呢,想到這里她馬上起身從床上爬起來,從屋里翻找出一刀黃裱紙三根檀香,揣在大襟毛藍褂子里走出房門,慌慌張張連頭上的網(wǎng)子都沒有帶正,出胡同拐到東面的大路,下了大路左拐上了一條田野小徑,向村北二里以外蘆洼地劉家祖墳趕忙奔去。

  半個多時辰她回到家,見三輪車不在,心想這是劉文生如往常一樣又去縣城了,看著空曠的小院及落在地上的幾片苦楝樹淡黃葉子,仰頭看了看沒有太陽的天空,她撿拾起被鴉鵲啄掉在地上的一顆土黃略帶干癟的苦楝子,放進嘴里咀嚼了一下,味道苦澀難忍,便急忙吐了出來,陡然間覺得一股苦涼氣從腳板直頂發(fā)梢,嗒然若失的蹲坐在堂屋門檻上……

  八

  王淑賢連續(xù)鬧騰了幾天,自己覺得身體累心更累,她看到劉文生這幾天突然蒼老了許多,也覺得難為委屈了丈夫,晚上她做了老伴平時最愛吃的兩個菜,還拿出一瓶丈夫最愛喝的縣酒廠生產(chǎn)的“四尚書”牌白酒,又仔細的刷干凈酒杯和筷子,端放在吃飯的茶幾上,等丈夫回家來享用,借機再好好的啦啦說說,求求他。

  天黑好久了劉文生還沒回來,她走出院子,來來回回出門瞧了好多次,仍不見丈夫的蹤影,她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她突然感覺丈夫這次出門和往日不同,隱約覺得事情有些不妙,她立即從椅子上驚覺的站起身環(huán)視屋內(nèi),大衣柜門斜著一條大縫,發(fā)現(xiàn)丈夫愛穿的幾件衣服不見了,一床剛縫套好放在床尾的棉被子也不見了蹤影……

  她猛然間又發(fā)現(xiàn)床邊書桌一抽屜只推進一半,她近前外拉一瞧里面有一疊現(xiàn)金,下邊折疊著一張書信,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道:尊敬的老嫂,親愛的妻子,謝謝你四十多年來對我劉家的付出,你辛苦了!

  我深知你和我都是封建世俗的犧牲品,我深切地同情你,但我因特殊原因,實在是陷在悲痛欲絕的困境中而不能自拔,再也難于繼續(xù)維持這個強人所難、不成體統(tǒng)的婚姻和家庭,我徹底絕望了。我決心已定,堅決從這個不倫不類的

  家庭中走出去,以拯救我晚年的人生。

  我給你留下這三萬元錢,算是我對你的補償,懇切地請求你諒解我!

  劉文生向你下跪求饒,請老嫂妻子你放我劉文生一條生路吧!

  謝謝你!

  王淑賢濕潤的雙眼靜靜地凝望著這疊錢,腦袋一片空白,顫抖的雙手拿捏著這封絕命的書信,兩眼發(fā)呆,不禁癱軟在地…… 屋內(nèi),燈光搖曳,撲朔迷離,茶幾上擺放已久的飯菜與美酒,似乎在無聲嘲笑也在怨恨著、這位善良賢惠的女主人枉費的一片心血;墻上掛鐘發(fā)出的嘀嗒嘀嗒聲,又好象在輕聲數(shù)落著女主人幾十年的凄慘過往……

  屋外,漆黑的夜空陰云密布,突然,電光閃閃,雷聲陣陣,狂風(fēng)驟起,驚動了院內(nèi)苦楝樹上的一只烏鴉,撲楞一向空,發(fā)出一聲聲哀鳴……

  一場暴風(fēng)雨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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