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公

白粗布帽子，棉布汗衫，黑色褲子。露洞，磨損，破舊。給我啟蒙的外公在照片上。他端著一根棗木桿煙袋，臉很黑很瘦，從額頭到脖頸，扯著細(xì)細(xì)的一條條的紋。他一只患了白內(nèi)障而失明的眼珠沒有光澤，另一只，藏著滿滿的笑意。他身上，落著金色的落日的余暉，圍著幾只閑散的雞仔。

再親切不過，我的外公，我們的院子。

每一家，都住得高高的，依著山，或掘洞，或用石頭壘就，成了土窯，或石窯。外公家，半土半石，三孔窯洞，用黃河石筑了圍墻，圍成方方的院子。角落里建著雞窩、牛棚、羊圈、茅房，自成一統(tǒng)。

小時(shí)候，追溯到斷奶之后的兩歲半。我由爸爸抱著，從奶媽家遷移到了這里。據(jù)說我喜歡笑，尤其喜歡在外公懷里，扯著他的胡子笑。我成了外公的小尾巴。

打開那道柵欄門，吆上那兩只“咩咩”叫的白色山羊。幾乎是同樣的時(shí)間，外公背起我，走在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外婆最前面，羊在中間，我們?cè)诤竺妗Ｎ覀兿铝松?，穿過一條馬路，渡過一條河，再走過一條同樣彎曲的羊腸小路，才到了自留地。

我邊跟羊兒玩耍，邊看著外公外婆。播種、間苗、鋤草、收秋，太陽總是很毒，天氣炎熱，我把住鋁制水壺，不停地喝水。眼睛瞄著外公留在地上的大腳印子，看著從他身上淌下的汗珠子滴落在地上。我只想早早回家，等不及，就哇哇大哭。

有時(shí)，我們?cè)谒疂蔡餄驳??？拷拥牡胤?，總是壘著石塄，塄下挖一大坑，水就積在坑里。天一旱，需要澆水。外公立在塄上，踩一石板，彎著腰，搖動(dòng)轆轤。水桶在坑里左右擺，滿了。拽起來，嘩啦，倒入池內(nèi)。池子連一條長長的彎彎曲曲的水道，通著每一畦田。

我在田邊玩。數(shù)蝌蚪、挖稀泥、捏娃娃。

外婆總在撥畦畦。將一畦開了口子，澆滿了，堵上，開另一畦。

一畦，兩畦，三畦……

等我煩了，總聽見外公在唱：灰毛驢驢上山，灰毛驢驢下，一輩子呀莫啦坐過那好車馬?！?/p>

聲音流到菜園里，菜們都跟著搖頭晃腦。

我們家的菜就總比別人家的長得好。

一整天的勞作之后，晚上，我們還要粘紙袋子。一只矮小的炕桌，昏黃一盞煤油燈。一桌子書紙，滿手漿糊。將紙片對(duì)折，粘貼，再粘貼。一個(gè)又一個(gè)，枯燥而無味。但我和同歲的表姐卻樂此不疲。因?yàn)橥夤珜⒁雇碜兂删实恼f書場(chǎng)、音樂會(huì)，變成了學(xué)校、課堂。

他唱秧歌、哼小曲、說評(píng)書。有時(shí)候也講造字，他說：一點(diǎn)一橫疙叉叉，過來個(gè)人人推車車（cha cha），“這”字。王老師，白老師，坐在石頭上講故事?！氨獭弊帧Ｓ袝r(shí)候，他會(huì)給我們講兩個(gè)永遠(yuǎn)講不完的故事。一個(gè)是，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gè)老和尚和一個(gè)小和尚，老和尚對(duì)小和尚講，山上有座廟……。另一個(gè)是，曹操的八十萬大軍過河，撲通，一個(gè)……撲通，一個(gè)……

……

燈芯搖曳，我們的笑穿透夜的黑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