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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心宇:只道當時是尋常

作者:馬心宇 2016-06-29 16:21 來源:本站原創(chuàng)

一直不是特別喜歡過于古風化的東西,總覺得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之類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離我生活的年代過于久遠,以至于我基本上無法參透其中的意味。如果一定喜歡一種古體文,我多半會選擇讀詞。它不如唐詩那樣朗朗上口,也不像元曲一般通俗易懂,更沒有明清小說的恣意妄為;只是因為添了些許自由、加了幾分婉轉、增了絲絲細膩、多了縷縷意境,便足以讓我時不時的冒出諸如“何事秋風悲畫扇”、“夢里不知身是客”之類的句子、在朋友面前把自己偽裝成“文青”。

有一次,也許是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也許是某個斜風細雨的黃昏,一個一直以粗獷著稱的朋友突然無限感慨的對我說“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啊!”看著他一臉追悔不已的愧疚,我醍醐灌頂般頓悟出納蘭容若這首《浣溪沙》里所有的感嘆與惋惜。

“當時只道是尋常”并非是什么晦澀難懂的詞句,只是七個最簡單的字罷了。可就是這七個字,卻悄無聲息的寫盡了多少人心里的痛啊!莫名其妙被戳中痛點的人,幾乎都該是有著相同的境遇:經(jīng)年之后驀然回首,竟不可思議的發(fā)現(xiàn)能讓自己想去重新?lián)碛械?,全部都是過往以為“平淡無奇的瑣碎事、司空見怪的小物件、不過爾爾的舊相識、微不足道的小情感”。彼時的不在意、未珍惜恰恰成了此時心中無法彌補的缺憾,因為畢竟時光難倒回、空間易破碎,過去了的就會永遠留在過去。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白駒過隙,稍縱即逝;萬事凋零,幻滅為塵。這不是夢囈,是我們不得不苦心經(jīng)營的逼仄時光與跌宕人生。莫言說“日子像流水一樣一天天滑了過去”。我倒覺得它們像是手中的沙粒,不能被捏拿得太緊,否則你捏得越用力、它們溜走的速度就越快,留給我們的就只剩下看著它們漸行漸遠卻束手無策的無奈與惆悵。

更多的時候,時光總是會在我們毫無防備的時候狠狠的給我們以打擊。太多的人、太多的事還沒有來得及同我們揮手道別,就消失在塵埃里了。這些真的像極了我們的生命!來的時候原本就沒有打過招呼,那走的時候又何須告別呢?

最近總是很混亂地做著一些夢,夢的主角有時是兒時的我,有時是小時候的女兒,甚至于年齡相仿的我們成了朋友。夢里的情景,都是些過往的回憶摻雜了些許的莫名其妙。但我很清楚那些細碎的點滴縱使不是愉快的,它帶給我的歡樂也是無可比擬的。是我跑進了女兒的夢,還是她走進了我的夢?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在女兒面前,我這個媽媽是她最不害怕的人。她在家里干了壞事以后,一定會故作鄭重其事狀地告訴我:“媽媽,我跟你說,這可不敢告訴姥姥呀!不然咱倆可就徹底了,完了!”結果每一次都是姥姥一眼看穿她的小伎倆,然后她就忙不迭的承認錯誤,在姥姥的一番教育之后梨花帶雨的跑到我懷里尋求安慰。只要我的臉上露出一絲的心疼,她馬上“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板起面孔對我說“我就知道一定是你給姥姥告狀了,我以后再也不是你的好朋友了!”看著她認真的樣子,我常常笑的前仰后合。這小孩,是什么樣的思維呢?

有一次我暈車,一進家門就沖到衛(wèi)生間去嘔吐。一陣眩暈中,我感到有只小小的手在拍我的后背,我起身以后就看到女兒眼圈紅紅的撇著嘴;聽我說完“媽媽沒事”以后,她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那一刻,感動涌上心頭。不由得想起女兒的老師告訴我,她在幼兒園給老師說“我媽媽上班可辛苦了,每天都寫很多文件,我要心疼我媽媽、聽她的話!”這樣的話,任誰聽了,不會滿足呢?

女兒每年過生日的時候,我都會給她買一雙紅皮鞋,到今年已經(jīng)是第四雙了。之前的三雙,我全部都放在鞋盒里小心的收著。一天晚上躺著跟女兒聊天,我對她說:“媽媽每年在你過生日的時候都給你買一雙紅皮鞋,買到你12歲為止。然后呢,等你長大了,出嫁的時候媽媽就把12雙紅皮鞋全部當成嫁妝送給你。你把它們都留好了,是個念想;如果以后媽媽不在了,你想媽媽的時候就可以拿出來看看。”

“媽媽,什么念想?”

“念想呢就是禮物,一個可以讓你不會忘記媽媽的禮物。”

“媽媽,我一定不會忘記你的,你放心吧。那對了,什么又是不在了呢?”

“這個嘛……不在了就是死了。”

“死了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像我的小黃魚一樣?不動了,把它扔到廁所里沖掉,然后我就再也見不到它了?”

“基本上就是這個意思。”

“媽媽,我不要再也見不到你,不要把你扔到廁所里沖掉!”女兒邊哭邊沖我說著,“我不要紅皮鞋了,我也不要念想了,我只要媽媽!”

那夜,我不知道花了多長的時間,才讓女兒抽泣著睡去。看著她稚嫩的臉龐,我卻無法入睡。四歲的女兒還無法明白什么是生與死,無法明白什么是“生而為人”的萬般無奈,無法明白任誰都無法回到昨天,無法明白我們都只不過是宇宙里的一顆塵埃。她只是單純的認為:只要她聽話、她好好上幼兒園、好好吃飯,她就可以讓圣誕老人替她實現(xiàn)所有的愿望、讓黑鼻子小魯拉著雪橇把她想吃的好吃的東西藏在她的襪子里?;蛟S,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圣誕老人和黑鼻子小魯其實就是媽媽;但媽媽不是圣誕老人,無法替她實現(xiàn)所有的愿望。能夠給她的,只有那些隱藏在“尋常事”里的、最深的、最深的愛。

總有一天,我會離去,我與女兒的往昔終究會成為她的追憶。某一天,她翻出那些紅皮鞋,睹物思人時,不知道會不會輕輕嘆息,想起我曾經(jīng)對她說過的話?那時的她,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回首中,總抵不過恍若隔世的思緒。那些曾經(jīng)單純的小美好是否從未遠離?那些“當時只道是尋常”的種種,是否都會隨風逝去?也許,會殘留一點酸楚的快樂和甜蜜的悲傷……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清·納蘭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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