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麗萍:夢中的梅庵
好多年以前做過一個夢,夢到有一處叫“梅庵”的地方。
夢中的梅庵在一座山上,崎嶇蜿蜒的山路按王安石的五言詩《梅花》為路標(biāo),或山道,或土路,或石徑,或繞過溪流,或乘船向湖的對面,一直走完“為有暗香來”的標(biāo)石后,就不再有迷宮一樣的岔道兒了。
站在石徑邊上放眼望去,盡管離梅庵還有一段路,但那草青色的圓頂已在視線之內(nèi)了,隱隱約約還可以看到淡黃色的竹籬墻和云白色的炊煙,縈縈裊裊的,仙境一般。
行走間,山峰云霧繚繞,山谷松濤陣陣,山壁飛瀑如練,山花如霧如霞,就像五代畫家荊浩筆下的一幅畫。
聽溪澗歡跳,看石罅亂流,山鳥就像是久別的朋友,見人鳴唱,撲翅引路。麋鹿像候門待歸的稚子,呦呦唱和,歡騰奔跑。
當(dāng)我慢慢由砂石窄道走上平展的三米多寬的青石板路的時(shí)候,梅庵就徹底清晰在眼前了。
兩旁竹林清幽,梅花掩映,桃李爭春。微風(fēng)中,偶爾還飄灑一絲絲輕輕的細(xì)細(xì)的綿綿的春雨。當(dāng)然,這樣的雨是不用撐傘的,雨是最圣潔的靈霄之水,沾在臉上潤潤的,滴在手上,嫩嫩滑滑的,像是涂了最好的潤膚膏。
這雨稍下即停,若有若無,一路相陪,讓人不覺寂寞,也不覺路遠(yuǎn)。
左右兩邊的草叢、山崗點(diǎn)綴了好看的花,黃色的迎春、連翹,紫色的鳶尾、風(fēng)鈴草,白色的丁香、玉蘭,工筆畫兒一般映入眼簾,可以用“色彩繽紛”來形容。
一條清澈甘甜的溪水從籬外繞過,干凈的小院開滿了白白紫紫的茉莉。
“居河之湄,結(jié)劃為庵”就是這個樣子嗎?
一位把卷的書生,在窗前瑯瑯吟誦著“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清新俊逸的面龐,讓人想起城北徐公,想起潘安宋玉。高高的身材,讓人想起《詩經(jīng)》中站在淇水之畔的那位如圭如璧的君子。把卷,但不是苦讀,而是細(xì)品佳釀之后的陶醉。一對黃發(fā)垂髫的小兒女在開花的樹下玩耍,天真爛漫,可愛至極??吹缴司挖s緊喊著“娘親,有人來了”,還把幾束盛開的梅花送到我手里,轉(zhuǎn)身跑開。
他們并不好奇遠(yuǎn)方的來客,也不陌生,任我隨處佇立,任我心曠神怡。
梅庵的院落并不算大,丁香馥郁,彩蝶翩翩。北宋處士林和靖的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在這里做了門上對聯(lián),“山情水意”做了門額的橫批,木質(zhì)本色為底,配墨綠色隸書,清雅,大方,干凈,明朗。
小院中,梅花、桃花和櫻花都紅紅粉粉地怒放著,周圍除了一棵高大的梧桐之外,就只有蒼蒼翠翠的修竹了。桐花深紫,翠竹淡綠。這里的每一種花,每一種顏色,都安置得恰到好處,讓人視覺明快,心情舒朗。
就梅花來說,一路走來,我分不清哪一片是屬于杏梅系,哪一些該屬于櫻李梅系,只是覺得都好看,都賞心悅目。
平時(shí)見花瓣粉紅、著花密而濃的宮粉梅多一些,至于花瓣紫白的玉蝶梅只在書上見過,我聽說花瓣純白的“金錢綠萼”最好,香味極濃,可惜我不認(rèn)得,只能尋香而找。
這時(shí),一位端莊淡雅的女子捧著一盞云霧茶款步盈盈走到面前,她該是梅庵的女主人,面如滿月,眼若繁星,膚似凝脂,唇如含丹。顏如玉,氣若蘭,令人驚艷。我覺得她該是從屈原的詩中走來,該是從曹植的文賦中走來,那樣超凡脫俗,那樣不染纖塵。
她要我先潤一下干渴的喉嚨,然后坐下,品嘗一些新鮮的水果。她站在梅邊,清秀得就像眼前的梅花。
她問我喜歡什么顏色的梅花,我說都喜歡。她說:“你不是太貪心,就是沒個性,哪能都喜歡呢?”
我猜她一定喜歡白梅,因?yàn)樗哪欠莺唵魏图冹o,還有那份率真。但我真的都喜歡,我覺得盛開的梅花都很好看:白色的如雪,粉色的如霞,紅色的如火燒云,紫色的如詩如夢,淺綠色的如春天的心情,實(shí)在找不出只喜歡一種的理由。
其實(shí),我猜錯了,她也是“都喜歡”,她告訴我,否則就不會栽種那么多了。她笑起來像個孩子,那么純凈無瑕,尤其是那雙明眸善睞的眼睛,太清澈了,如冰雪融化后的一泓春水,長長的睫毛像春水邊的兩排煙柳。
她說,有的梅花可以傲雪,有的梅花可以迎春,有的梅花可以結(jié)果,有的梅花可以釀酒,還可以烹茶。
原來只感覺梅花可以欣賞,可以入詩,入畫,入曲,可以陶冶情操,鑄造性格,這回才真是長學(xué)問不少。
以前只知道“寒梅傲雪”“梅花香自苦寒來”,只知道“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現(xiàn)在才知道,梅花是可以開在春風(fēng)春雨中的。江南的梅花開放在一二月份,而這里的梅花完全盛開就到了三四月份了。
她的丈夫,就是那位眉清目秀的相公,見我們談得開心,踱步坐到仲尼琴邊操一曲《梅花三弄》,悠悠旋律飄出小院,飄過山崗,飄上云天。
生活在如詩如畫的夢境,她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弄梅花的孩子,博學(xué)的相公和偶爾品茗的佳客,都是她心中的美吧?
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笑而不答,我就自作主張地稱呼她為“梅夫人”,她也不否認(rèn)。
提到梅庵,首先會想到廣東肇慶的梅庵,或者南京的梅庵,前一所建于北宋至道二年,是為了紀(jì)念六祖慧能;后一所是近代藝術(shù)教育的發(fā)源地。當(dāng)然,也會情不自禁地想到一個名士和一部書。名士叫冒辟疆,書名是《影梅庵憶語》。
她問我:“你喜歡《浮生六記》和《影梅庵憶語》嗎?”
我說:“喜歡,蕓也好,董青蓮也好,她們都是幸運(yùn)的。”
“是啊,小宛愛菊,像她的性格,也像她的命運(yùn)??上А?rdquo;
我知道梅夫人說“可惜”的意思,相愛相守當(dāng)是人生一樂,盡管這對才子佳人在一起不到十年,但對于“影梅庵”來說,也足夠了。
“沈三白的書中,你最喜歡哪一段?”
我一時(shí)說不出來,覺得《浮生六記》整部書都好,章章精彩,段段誘人,除了蕓極力為丈夫納妾那部分之外,真的都好。這樣回答又怕她笑我“沒個性”,更怕一顆超凡空靈的心要面對一個紅塵中的俗子啊,真怕她說,浪費(fèi)了滿園梅花,可惜了清香的云霧茶。
還好,她沒有露出失望的表情。見我茶盞已空,又慢慢為我斟上,還情不自禁誦道:“何時(shí)黃鶴重來,且共倒金樽,澆洲渚千年芳草。”
我趕緊說:“但見白云飛去,更誰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她微微笑著,我也盡情觀賞著夢中的地方。
兩個孩子在自顧自地玩耍,書生在竹韻梅影中看著我們,琴音不斷,孩子嬉戲的笑聲也夾雜在優(yōu)美的琴聲之中。
我知道,他們夫婦讀書不為功名,操琴也不為考級,煮出甘甜清洌的云霧茶,更不為無緣之人。他們只是想讓寧靜的日子更真實(shí),讓人世間的生活更有境界。
記得海德格爾說:“人,本應(yīng)該詩意地棲居在這個大地上。”
詩意地棲居。可以嗎?容易嗎?
我能在夢中清晰地走進(jìn)這樣一處人間仙境,也是福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