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時:西岔腦,我的樂園
在城市呆得久了,每天面對樓山人海,車潮塵浪和無休止的喧囂,不由得對兒時的樂園——西岔腦充滿了無限的向往。
我家門前有一條小河,順流而下五六里,有一條清凌凌的小溪匯入其中。順小溪而上便是水岔生產(chǎn)隊,有二三十戶一百多口人,分布在兩條狹長的山溝里。東邊的叫東岔,西邊的叫西岔。沿西岔往里走十多里到達最頂端便是西岔腦 ,只有一戶郭姓人家,便是媽媽的娘家。
西岔腦是一片平坦開闊的所在,四周都是大山,僅靠一條‘‘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小路與外界連接,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原生態(tài)的路,絲毫找不到人工開鑿的痕跡。西岔腦十天半月也難得見上一個過路的人,是一個標準的世外桃源。
從四五歲起,我每年都要到西岔腦住上一段時間,來回都由大人接送,小孩是不敢獨自行走的,怕有狼。那時,外公在大隊的合作醫(yī)療當醫(yī)生,舅父是大隊的民辦教師,大表哥和大表姐在山外上初中,家里只有外婆舅母二表姐與和我同歲的相生以及小我兩歲的小女子是家里的常住人口,二表姐雖然只有十來歲,但在我眼里卻是個大人。
相生和我還有小女子啥也干不了,只能在放牛時跟著二表姐東梁西洼滿山跑。牛兒沿著便道趕到它該去的地方,一邊甩開尾巴趕蒼蠅,一邊大口地吃草,二表姐便帶著我們四處摘野果。
山上的野果多的是,一年四季都有采的。‘‘三月羊(羊大臉),四月櫻(野櫻桃),五月破瓣(野樹莓)吃不清。六月杏(野杏),七月桃,八月許瓜(八月炸)裂個壕,九月板栗哈哈笑,十月滿山野葡萄。’’這是家鄉(xiāng)流行的《野果歌》。羊大臉形狀像褲衩家鄉(xiāng)人也叫它紅褲衩,是一年中最早熟的野果。破瓣酸中帶甜。八月炸一到八月,粉紅的果皮便準時裂開一道口子,露出酷似香蕉的瓤,咬上一口那叫一個甜。等到別的野果都敗盡的時候,野葡萄才姍姍來遲,小而黑的葡萄粒你擁我我擠你緊緊地粘在葡萄穗上,生怕自己掉下去。輕輕拈一粒放進嘴里,用牙齒輕輕一擠,汁水接觸舌尖的一剎那,酸味立刻兵分兩路沿舌頭兩側(cè)直沖耳根,本能的反應使人的面部表情哭笑不得。那感覺是痛苦,是享受,抑或是各種復雜感受交織在一起,也可能是難受并快樂著,那就只有吃葡萄的人感受最深。
山里并不都是快樂,若不慎碰上‘‘洋辣子’’,那滋味用撕心裂肺火燒火燎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那是一種不可忍受的鉆心之痛。有一回這種不幸就偏偏降臨在我的頭上。
我和表哥在樹林里穿行,突然覺得手腕上刀割似地痛,我大叫一聲,抬起手腕一看,一串紅色的丘疹赫然在目。正在我不知所措之時,表哥說:“你讓洋辣子辣了!別怕!別怕!我給你治。”只見表哥在周圍的樹葉上仔細尋找著,終于在一片樹葉的背面找到一條色彩艷麗的蟲子,渾身長滿了毒刺,表哥說這就是洋辣子。我說:‘‘踩死它!,踩死它!’’表哥卻說:‘‘千萬不能,我還要用它給你止痛呢!’’我越發(fā)地懵了,隨即表哥掐下一截細草桿在毒蟲身上輕輕鉆了起來,只見一滴淡綠色的汁液從洋辣子身上滲出來,表哥拿草桿挑起這綠色的汁液輕輕涂在我的手腕上,漸漸地疼痛消失了,丘疹也消失了,表哥真不愧是‘‘神醫(yī)’’。表哥說這是跟大人學的。洋辣子蜇人不是靠刺,而是靠刺上分泌的毒液,毒液一沾上人的皮膚就針扎般的地疼痛,就像人吃辣椒的感覺,故名‘‘洋辣子’’。洋辣子是山里人為這種毒蟲起的俗名,至于生物學名稱叫什么,一直以來從未發(fā)現(xiàn)在書上有所記載。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洋辣子這暗箭是難防了點,可‘‘拉半斤’’這明槍躲起來就容易多啦。拉半斤是一種植物,翠綠而堅韌的藤蔓上長滿了黑森森的的利刺,牛和野獸見了都要躲著走,何況是人!,只要人一挨上它,輕輕一拉,半斤皮肉就得跟人體分家,故名“拉半斤”。等我長大,從中藥書中得知拉半斤便是一種叫做“鐵腳威靈仙”的中藥,硬而黑的須狀根具有祛風除濕通絡(luò)止疼的功效,是治療風濕病的一味良藥。真正讓拉半斤拉上的人很少,不過名字聽起來倒讓人毛骨悚然。雖然拉半斤是一種夸張的說法,但其利刺的威力卻是顯而易見的。
沐浴在大自然的風光里,穿行在山野的密林中,空曠而幽靜的山林所呈現(xiàn)出來的神奇和韻味是城里人根本無法領(lǐng)略得到的。
一聲‘‘轱轆轆轆——滾到底!’’在樹梢叫響,那是一種白地紅花的野山雀婉轉(zhuǎn)而明麗的彈奏,它提醒人們在爬山的時候一定要腳蹬穩(wěn),否則一失足就會像車轱轆一樣滾落山崖。
每當霧鎖山頭的早晨,遠處的山梁上沙啞而又蒼老的“搭火烤——烤”聲便不絕于耳,那是一種麻而黑的野山雞的歌喉,它提醒人們天要變了,大雨馬上就要來臨,淋濕了衣服就該搭一把火烤烤了,于是這種鳥就成了山里人判斷天氣變化的晴雨表。
二表姐和二表哥從學校回來了,說是學校放假了,家里一下子熱鬧了許多。他們從學校帶回來我們聞所未聞的稀奇事,于是他們立馬成為我們追逐的焦點,我們幾個小屁伢子整天屁顛兒屁顛兒地跟在他們后面轉(zhuǎn),儼然他們是領(lǐng)袖。
藥材是大山提供給人們的最大饋贈。漫長的暑假是表哥和表姐為他們準備學費的最佳時機。山里的藥材多了去了。柴胡有柳葉一樣細長的葉子長在碧綠的細桿上,根部為藥用部分,具有特殊的香味。桔梗在頂端開出藍紫色鈡形花時采挖最為適宜,挖出的藥根酷似人參,需剝皮曬干方可出售。蒼術(shù)的葉子邊緣長有細刺,挖時要格外小心,輕輕磕去根部泥土,只留長滿‘‘毛發(fā)’’的藥根,香味極濃。
各人挖回來的藥材起先是混在一起的, 分揀后你一灘他一灘星羅棋布地曬滿了整個場院,曬干后就分類存放在干燥的地方。
臨近開學了,舅舅用一桿小稱,把表哥和表姐的藥材稱好斤兩,合在一起裝成幾大包。早上吃完飯三人每人扛上一大包到二十多里的代銷點去交售,代銷點按收購價付錢給舅舅,等到三人賣完藥材回到家已是日落西山,我們小屁伢子每人分得一大把水果糖。吃完晚飯,舅舅按在家稱好的斤兩,把錢分到各人的名下,記得那次大表哥共賣了五十多塊錢,大表姐也有三十多塊。當時面值最大的就是拾圓一張的“工農(nóng)兵”,三五十元錢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開學后表哥和表姐就用這筆錢交學費,還要支持一學期的零星費用。
我那時人小,本事也小,采的藥材被舅舅捎帶著賣了,共賣了三元五角錢,舅舅給了我,我緊緊攥在手心一刻也舍不得松開,還是媽媽說替我保管,才從我手中“騙”了出去,放在一個小盒里,隔上幾天,我就要揭開小盒看一看,錢還在,我的心里便充滿了無比的歡樂,那畢竟是我獲得的第一份勞動成果。
開學了,表哥和表姐上學去了,舅舅也要離開西岔腦去教他的學生了。那一年我七歲,媽媽來接我回家,說是我七歲了該上學了,我不走,要和相生和小女子繼續(xù)玩下去,但最終拗不過媽媽,含著淚被帶離西岔腦,肩上被強行挎上一個大書包,我成了一名學生。
西岔腦是我的樂園,她給了我無窮無盡的歡樂,也賦予了我大山一樣博大寬廣的胸懷和大山一樣沉穩(wěn)寧靜的性格。
西岔腦,我曾經(jīng)夢縈魂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