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文：娘 逃
一個初夏的季節(jié)，我因偶爾的閑暇，去了小姑的山村，其實小姑家離我所在的礦井近在咫尺，我卻始終未去過，鄉(xiāng)村的土路顛簸而塵土飛揚，那里交通十分不便，村民們進出的主要交通工具仍是摩托車，在初夏灼熱的陽光下，人們行走累了，流著汗歇息在懸崖邊長著蔽日的黃桷樹下。 憑著兒時的記憶，當(dāng)我來到小姑住處時，童年眼中低矮的土墻瓦屋不見了，一幢看似新建不久的青磚樓房，顯得很簡樸，掩映在翠綠的玉米林里，玉米正戴著小紅帽，快熟了，房門緊閉，我大叫幾聲小姑，不見回音，便仔細(xì)瞧了小樓，緊閉的門窗蛛網(wǎng)密布，也不見院壩雞鴨的蹤跡。灼熱的陽光讓我汗如雨下，我便去了四周農(nóng)家探詢，好不容易見一個中年婦女，她熱情地告訴我，小姑夫妻去了遠(yuǎn)方好些日子了。 童年去小姑家，小鎮(zhèn)后彎彎曲曲的小河連著小姑的家，那時小河水清粼粼地流淌著，或急或緩，河里的魚兒在鮮嫩而碧綠的水藻間游來游去，其中有一種魚永遠(yuǎn)也長不大，粉紅多姿像金魚一樣漂亮。我與弟弟在去小姑家的路上，時時翻撿著河蚪，用小石子驚嚇著游魚，十多公里的田間小道便在玩耍之中，用小小的腳板把它丈量過去。當(dāng)時母親也放心讓我與弟弟去小姑家，因那條彎曲流淌的小河就是路標(biāo)。 小姑是祖父母最疼愛的女兒，幼時學(xué)習(xí)非常用功，初中畢業(yè)時考上中專，卻因種種原因未被錄取，于是小姑便在家務(wù)農(nóng)，成年時，人出落得水靈漂亮，又因上過學(xué)，在當(dāng)時農(nóng)村也算是文化人，才女類吧。提親的跌破門檻，但小姑都拒絕了，卻從家鄉(xiāng)小鎮(zhèn)出嫁至更為偏遠(yuǎn)的山村。 小姑出嫁那天，在聲聲嗩喇中，一襲大紅新衣的小姑背著年幼的我，沿著彎彎曲曲的小河前行，一路上小姑也未與做新郎的姑父說話，只是流淚，送親的人們也很沉默，在小河古老的石橋上，小姑望著河水，淚珠滑進溪水……從那以后，我去小姑家時，見清粼粼的河水就想起小姑新婚路上淚水的晶瑩，它散發(fā)著小姑美麗的哀愁。 小姑家偏遠(yuǎn)而土地貧瘠，在我亦遠(yuǎn)亦近的記憶中，祖父母因年事已高，腿腳不靈便而未去過，母親也因忙于生計而未去過，倒是小姑夫妻腿勤常來，那時，無通訊設(shè)施，交通僅靠兩只腳板去丈量，小姑如久不回家，家中便提起心來，于是母親便讓我與弟弟去捎信。 小姑出嫁兩年后生育一女，由于姑父也無文化，只能老老實實地在貧瘠的土地里翻刨著，家境非常貧窮，母親對小姑很好，常幫襯著小姑，常把父親匯回的糧票，布票類的分一些給小姑，總不肯讓她空著雙手回去。 在一次小姑回家時，與祖母及母親商議著再要一個小男孩，但又怯于政策嚴(yán)厲，由于家中無人贊成，也無人鼓勵，小姑便自作主張，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誰家怎能沒有小男孩呢？偏偏當(dāng)時提倡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的強制性政策開展得如火如荼，小姑腆著越來越大的肚子如驚弓之鳥，東家躲西家藏，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得償所愿，生下一健康可愛的小男孩，取乳名為“娘逃”。 由于超生罰款，小姑家徒四壁，日子艱辛可想而知，在我8歲那年，我與弟弟同去小姑家，娘逃在小姑的悉心照料下，長得健壯可愛，我與弟弟逗弄著娘逃，在房前屋后追逐，得意望形之際，三歲的娘逃跌倒在地，哇哇大哭，額上腫起老大，正忙著與屠戶宰殺年豬的小姑聞聲趕來，抱著娘逃哭得通紅的小臉不停的吻著，姑父忙找來菜油與雞蛋。小姑替娘逃的額上抹了菜油，并用雞蛋輕輕來回滾動，說是消腫。當(dāng)時我傻傻地注視著這一切，從小姑責(zé)備的眼神中，我讀懂了娘逃在小姑心中的嬌貴。第二日清晨，我與弟弟用一根細(xì)細(xì)的竹棍，抬著一大塊豬肉回到家，祖父接過沉沉的豬肉直搖頭，嘆著氣說，傻丫頭，豬正長呢，可惜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小姑家，由于求學(xué)，家境變遷等原因，在祖父母去世后，便很難見著小姑了，只偶爾聽母親提起小姑家的事，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小姑家的子女沒讀過什么書，女兒早早嫁了，娘逃初中畢業(yè)就去南方打工了等。 多年前的一個酷熱夏夜，全家都睡了，電話在靜夜急促響起，我忙去拿上話筒，電話那端顯得很嘈雜，一個陌生的川腔粵調(diào)傳來，我問是誰，他卻讓我猜，我漸漸失去耐性，他于是告訴我，是娘逃，糾纏了好一陣子，我才回過神來，他告訴我在廣州，日子不好過，挺累的，聽久了讓我也累起來。 第二日，母親問我昨夜是誰來的電話，我告訴她是娘逃，母親告訴我，他在廣東一家印刷廠工作，由于文化低，掙錢不多，生活十分困難，卻不愿回來。小姑在家種地給他修了小樓房，先前是修了一層平房便用光了所有積蓄，現(xiàn)在，加上娘逃打工掙上的錢又加了一層樓。屋子是有了，但卻沒有像樣的家具，小姑說等有錢時，讓娘逃相一門親，一家人好好的過日子，年邁的母親提起小姑，總是搖頭抹淚。 最近一次回家，聽母親說，娘逃在打工時，交了女友，女友家住河南，談婚論嫁時，女友要求娘逃去河南，而小姑堅決反對，可娘逃卻表示寧愿去遠(yuǎn)方，也不會再回到家鄉(xiāng)，這讓小姑傷心萬分。剛好我一表弟在外地做房建商，便叫小姑與姑父一同去替他看管工地，并說，那是種莊稼所無法比的。 于是小姑帶著她不為人知的愿望，在玉米成熟的季節(jié)，去了遠(yuǎn)方，卻在玉米林間留下了奮斗一生的，顯得極其簡樸的一棟空樓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