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文:小 鎮(zhèn) 故 事(散文)
歲月的長河靜靜地流淌著,而我的人生也如同河床上的一粒鵝卵石,雖失去棱角,卻記載著人生旅途中的種種磨難。昔日嬉笑的頑童,轉(zhuǎn)瞬已人至中年。歲月中的我每天繁忙而勞碌,總想有那么一日,停下匆匆的步履,歇息一下那顆沉重的心。而這一日的來臨卻是因患眼疾,眼紅腫而又疼痛,再也不能去礦井深處,只能躺在床上休息、服藥。偶爾想看看書,眼卻不能睜開,于是閉著眼靜靜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可童年故鄉(xiāng)小鎮(zhèn)的片斷在心境中竟迷迷糊糊地清晰起來…… 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坐落在蒼莽的華鎣山麓腳下,它偏僻而又古老。寬寬的大街與狹長的小巷鋪著青條石,被來來往往的人們踏出深深的凹痕。每一塊青條石仿佛被手巧的工匠打磨得精光發(fā)亮。街房是一色晚清民居,雖雕梁畫棟,但已破舊殘缺,顯得風雨飄搖了,踏進閣樓,木板咿呀作響。給人遠古的懷想! 小鎮(zhèn)的傳說不多,亦或被人們忘卻。但它曾是華鎣山游擊縱隊戰(zhàn)斗過的地方。隊員們活躍的身影頻繁地出現(xiàn)在山中與小鎮(zhèn)的村里。據(jù)祖父母回憶,那時地下黨人常到家中來,給他們講了許多讓人想一輩子都想不透的道理。因而父親被貧窮且目不識丁的祖父送進學(xué)堂,后來走出小鎮(zhèn)參加了工作。 鋪滿青條石的街道傳唱著夏慧祿革命烈士的英勇事跡,這位共產(chǎn)黨員被捕后,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下,未吐露一絲黨的機密,惱羞成怒的敵人每日讓他背著裝滿炭火的鐵桶(俗稱:背火夾子)一次一次地赤腳走在鋪滿青條石的大街上……后來,被國民黨殺害在重慶渣滓洞。 童年的故鄉(xiāng)小鎮(zhèn)是我與小伙伴們瘋玩的樂土。小鎮(zhèn)居民都在附近村子里種上莊稼,辛勤的勞作卻無法滿足家人的溫飽。農(nóng)閑之余,再悄悄地擺攤賣上針頭線腦類的小百貨,以貼家用。玩瘋的小孩常踢翻他們的攤位,甚至想去偷走他們的一些糖果。那年月,連空氣都散發(fā)著貧窮與饑餓,人們苦瓜般的瘦臉印證著愁苦的生活,很少有鮮活的笑臉。每一次小孩闖的禍,對他們來說都是不小的損失。能為他們做主的便是街道辦事處的趙主任,他每日巡邏在大街上,肇事小孩冷不防被他揪住,右手中指卷曲著,在你頭上狠狠地敲下一個包來,但每一次事后,他家白癡般的小兒也被我們抓至僻靜處討還“報仇”。 小鎮(zhèn)的人們都喜歡端著粗糙的海碗盛著低劣的食物在自家門口,或蹲或站吃著,小孩們則干脆坐在青條石上呼呼地吞食著稀粥類的食物。而趙主任則常在這時出現(xiàn),左手端著細瓷藍花白碗,右手拿著一雙有裂紋的象牙筷。碗中盛滿白花花的米飯,飯面上有序地鋪放著三、四塊大片的肉,聽大人們說那叫“燒白”,真的很香!趙主任用牙筷在碗沿上不時敲一下,清越的聲音“叮”的一聲響起,于是有人招呼著他:“過來一起吃嘛”趙主任也就走上前去,與他們聊著。但絕不蹲下,并炫耀地告訴街坊們他的碗是景德鎮(zhèn)的,筷是象牙做的,祖?zhèn)髦镅?!一人專用。并在人們羨慕的眼神中不時用拿筷子的右手拉拉衣角,用兩只手指捏弄一下衣袋發(fā)著光的依金鋼筆。趙主任卡其布做的四個衣兜干部服油光發(fā)亮,輕易是不會讓妻子洗的,他常對妻子說:“有油的服裝是干部的象征,自己好歹一主任,身上怎能不沾點葷腥。”每當趙主任端著飯碗出現(xiàn)時,從上街至下街,大人、小孩莫不賊眉賊眼地望著他碗中的肉和白花花的米飯,嘴里流出口水足足能盛滿我家那只用以澆肥的大木桶。閑聊一會,主任滿足地轉(zhuǎn)過身去,在臉帶菜色的街坊們眼中漸行遠去,不時“叮”的一聲隱隱傳來…… 小鎮(zhèn)古堡的坡頂下幾個山頭,整日采石的號子聲殺豬般地響著。摻雜著一絲沙啞與陰沉,有時又悠長而有韻律,小鎮(zhèn)唯一的王石匠帶著自己的三個孩子和七八個徒子徒孫們,每日哼哼唧唧地掄著大鐵錘開采著青條石。我爺爺說,他祖宗十八代都是石匠,山頭一個一個地被采沒,現(xiàn)在采到古堡下來了。古堡因而顯得愈發(fā)高峭,每日打下的青條石除拉去遠方偶爾也用來修補街道。王石匠一家勤勞、善良,漢子們常在勞累后的夜晚圍成一團,在豆般的油燈下,喝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食用酒精勾兌的成酒。善良的石匠家女人總會給漢子們端來一碗碗自家腌制的泡菜做下酒菜,另外每人再加上一支兩分錢的油炸麻花。 因我與王石匠家的幺女子最要好,曾常去她家玩耍,幾乎形影不離。一個夏夜,老石匠一家快樂地喝著酒,老石匠帶著幾分醉意將小半碗酒遞到我手里說:“娃呀,把酒干掉,等幺女子長大后,我把她嫁給你做老婆,好么?”我瞧著幺女子,二話不說,端著酒碗問她:“肯么?”鼻涕橫流的幺女子也脆生生地回答:“要得”我仰著頭咕嘟嘟地喝下去。老石匠在燈光下臉紅著,額上青筋冒著,渾身肋骨凸現(xiàn),大笑著翹起指拇笑道:“又有一塊當石匠的料了呀!我女兒嫁給你也不虧本。”老石匠的妻子也歡笑著流出眼淚,從那以后,老石匠常吩咐老妻把兩分錢一支的麻花為我備下一份…… 后來,未及我長大成人我們家便遷離了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長大后,我沒有做石匠,卻成為一名采煤的礦工。我也未娶老石匠的幺女子,娶了現(xiàn)今的妻子,當母親將這樁童年往事告訴妻后,妻則常取笑我:“又在想王石匠家的幺女子?”而今,老石匠的幺女子已成為我對故鄉(xiāng)回憶中的一棵盛開的狗尾巴花兒…… 回過故鄉(xiāng)小鎮(zhèn)的母親對我說,小鎮(zhèn)選址重建成一座大鎮(zhèn),新鎮(zhèn)鋪滿了富裕的盛妝。古鎮(zhèn)被充滿歡笑的人們漸漸遺忘。古鎮(zhèn)的故事也被歡樂的人們不經(jīng)意地埋藏。只有那彎彎曲曲、波光粼粼的娘家河,仍日復(fù)一日、亙古不變地靜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