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事三則
一、“面”說
面,本無啥特別之處,不登大宴,不入菜系。然而,我卻是偏愛有加。
記得小時侯因為父母是“臭老九”而被批斗,于是懵懂未開的我來到農村的爺爺奶奶家尋求“政治避難”。那時的農村,吃面可是一件難得的美食,一般是在過節(jié)或有貴客時,家里才去買回水面,以炒咸菜為臊子。面食往往是作為一道菜,而不是當主食來吃。但我常常得到奶奶的特殊優(yōu)待而獨享一碗面條。那時做面吃是很給客人面子的。在農村,哪家有人過生日或辦喜事,送一把干面做禮品也是很有面子了。
60年代,在礦上的國營餐館可以買到臊子面吃的,一兩糧票加一角二分錢一碗。那時,當教師的父母每人每月的工資20多元,要供一家五口人吃飯,所以,偶爾吃碗面,就算“打牙祭”,如同今天吃大餐。有“革命同志”結婚,請大家吃面,那也是很隆重、很有“面子”的。國營餐館的面,臊子是紅燒肉,大塊大塊的,肥肥的,面湯上面漂著一層薄薄的熟油辣椒,吃起來那個香喲,現(xiàn)在我想起來還直咽口水。
如今,大家生活好了,吃面,都是圖方便,省事。進面館,不分三六九等、高低貴賤,先來先吃,后來后享,遇見熟人,辦個招待,即使囊中羞澀,這時也會表現(xiàn)大方一盤,沖著伙計大喊“老板,買單!”即有了人情,又有了“面子”,當然,也談不上多大的“面子”。
但在不同場合也有例外。那年父親滿七十,全家人在酒店訂了一桌宴席,酒店老板知道后,主動送上一小碗面,給“壽星”獨享,那是很“漲”我這兒子地“面子”的。雖然是一碗普通的清湯面,但在這時卻叫“長壽面”,再在上面放上一個煎雞蛋,叫“華誕”。
無論生活條件怎樣變化,依然無法更改我對面的情感。隨著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反而讓我更加執(zhí)著。
偶有摯友到家,老婆又不在,我就“展示”我的拿手好戲——煎蛋面,一邊做一邊還談點“面道”:煎好雞蛋,鏟出鍋,不洗鍋,舀一瓢清水燒開,面湯中既有煎蛋味又有熟油的香味。將面煮上一分半鐘,加鹽適量,快速將小白菜或萵筍之類的素菜在沸騰的水中一燙,碗中以大蒜末、花椒面、熟油辣椒、醬油、麥醋、炒過的豆瓣、熬制過的豬油打底,然后將面、菜撈于大碗,放上少許小蔥末,再將煎蛋放上面——那叫很有面子,若將煎蛋放在面的下面,那叫實在,以表示朋友情誼“深藏不露”。
朋友至深,才請吃面,為什么?——無拘無束。因為吃面是不能有“紳士風度”的,夾上一口,小嘴一抿,吸得“嗖嗖”直響,太燙,吸到嘴里,張著嘴巴“吁吁”地吸點涼氣。因為吃面要出聲,否則是體會不到個中滋味的。那種吃相,肯定只有在“真人面前才露相”嘛。吃上幾大口,又把里面的蔬菜、煎蛋再慢慢品嘗,然后端起面湯,大口大口的喝下,那里面又盡是精華了,煎蛋的余味加上佐料的蔥香和麻辣,下到肚里暖和,頭上、鼻尖直冒細汗,個中滋味那個爽喲!和真正的朋友一起,“原形畢露”,還原自我,回歸自然,好友相聚,邊吃邊聊,的確是件愜意的事情。
一高興,朋友也談起“面精”:這臊子面,幾塊錢一碗,如果加入幾片生魚,那叫“日本拉面”,價格就能翻上五倍;如果加上魚子醬,那叫“法國蛋仔面”,價格就可翻上十賠;我在想,如果把你家的豆瓣拿到太空上去耍一趟,拿回來當臊子,那就叫“太空轉基因豆瓣水面”,至于價格嗎……賣個幾百塊錢一碗不成問題!其實,面,并沒有什么特別,由于加入佐料的不同而各具特色、價格迥異。人也一樣,赤裸裸地來到世上,由于后天文化的熏陶、知識的滲透、環(huán)境的影響,就有高下之別、善惡之分了。
不愧是見過市面的人,佩服,佩服!
面,不一定要成為餐桌上的“貴族”。人,也不一定要成為“超女”、“快男”,普通一點,實在一點,也好。其實,我就喜歡那份實在。
摯友試著額頭上的細汗,提高了嗓門向我喊道:“朋友,再來碗煎蛋面,多整點熟油辣椒喲!”
二、小鎮(zhèn)面事
中國人吃面的習慣由來已久,古人甚至將面條叫“飯”, 而大米、小米做的飯則叫做“米飯”以之區(qū)別之。
在四川,即使在同一地方,一種面也會做出不同的吃法:如擔擔面、燃面、酸菜面、雜醬面、牛肉面等,有特色的如邛崍的奶湯面,敘永的豆湯面……其實,面都一樣,無非佐料不同、底湯有別。
我生活在一個叫黃荊溝的小鎮(zhèn)上,那里的人喜歡吃水面,據(jù)說因為水面無堿。聽老人講:吃多了帶堿的東西生濕氣。
說到吃水面,就少不了面房。
60年代,做水面的面房有兩三家,一家是“五七社”的面房,幾名威遠煤礦的家屬開的;兩家是當?shù)厣鐔T開的,其中一家是瞎子開的面房。記憶最深的是老菜市場的瞎子面房了,支一塊大面案,然后是一臺手工搖動的壓面機和切面機。瞎子長相清瘦,穿一身發(fā)白的青布衣服,胸前掛一條晦色發(fā)白的長圍腰,短發(fā)上稀疏的白色,究竟是白發(fā)還是面粉,始終讓我費猜。他專門揉面,壓面和切面歸他老婆。雖是瞎子,但面房里的家什在什么位置,水缸、副瓜水瓢、面粉,他可清清楚楚。生意不管好歹,稀罕的是他弄出來的動靜非常有節(jié)奏和連貫、協(xié)調,木制的面刀在已經變得下陷的面案上“呼呼”地刮著,不時還敲打幾下面案的椽子,形成面團后,就用雙手使勁的揉、掀、拍,不時撒上一些蒲粉。做水面施蒲粉很講究,多了黏湯,少了,面下鍋易粘連成塊。瞎子撒的蒲粉不多不少,即不黏湯又不粘連。由于瞎子力氣大,揉出的面團筋絲好,做出的水面又細又經煮,加之瞎子的老婆稱面時從不缺斤少兩,稱足以后還要添上幾根,加入你缺個分分錢、角角錢,她也會笑瞇瞇地說:“算了,算了,你照顧了我們,不計較,不計較?!保韵棺用娣可庾詈?,及時排隊等上一二個小時大家也愿意。
瞎子喜歡抽葉子煙,一邊抽一邊揉面,每隔一定時間抖落一下煙灰。我經常擔心他長長的煙灰掉進面團中。結果有一次,見他吸到煙屁股時,嘴巴感覺到了灼熱,忙用手去摘,燙到了手,再一吐,又粘在嘴皮上,燙到了嘴,手忙腳亂一整亂舞,果然將煙灰弄到面團上,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繼續(xù)揉將起來。雖有如此不雅之事,大家還是覺得他做的面——好吃!
瞎子在揉面時,時常招來一幫孩子圍觀。一個調皮的娃兒悄悄地在面案上掐一塊面團,高興地跑到一邊捏小面人,引來幾個男孩的爭搶、嬉戲。聽到孩子的笑聲,瞎子一邊揉面,一邊也“赫赫”地笑著。
不知什么時候,瞎子不再做面。小鎮(zhèn)上許多挑剔的食客,也就因為缺少了一樣引以稱道的食品而多了一絲莫名的惆悵。
現(xiàn)在做面的只有半邊街的跛子面房,不過,他是鳥槍換炮了,揉面是電動機器,壓面、切面也是電動機器,全是“現(xiàn)代化”,就連給面館送面也是“火三輪”,你別看他有一條腿短一大截,但他駕駛著改動過的“火三輪”在小鎮(zhèn)內跑得飛快。
跛子送面的有三家面館,但每一家的味道各不相同,其特色也可圈可點。同樣是臊子面,半邊街的臊子面以豬肉加咸菜做臊子,加入自家烘焙的干辣椒,吃起來干香,嚼起來有咸菜香;操場壩邊的面館,以豬肉加豆瓣醬合炒,伴以新鮮的“小米辣”,醬香四溢,辣味地道;食堂旁邊的面館卻以豬肉與大頭菜合炒,加入當?shù)亍奥閲康亍钡某旖?,又香又脆,辣得帶勁?/P>
只是在面館的時候,總還聽人說起瞎子做的面好。
三、吃面趣事
記得文革期間,鎮(zhèn)上只有一家國營餐館,其它的都被當作資本主義的尾巴給“剪”掉了。進國營餐館吃臊子面也有講究的,舀的臊子多與少那就太關鍵了,因為那時大家肚子里都缺油水。掌勺子的“盧二爺”就成了鎮(zhèn)上“吃得開”的人物了,但都說“盧二爺”的湯瓢兒是長了“眼睛”的,認得到熟人和當官的。人不熟,舀臊子時看起來到是一大勺,抖一下,肉全掉了。不過,你先遞上一支帶過濾嘴的香煙,哪怕是8分錢一包的“經濟煙”,那“革命形勢”就會大為好轉了。
有一天,看見一個小伙子和“盧二爺”叫板的:“毛主席語錄:對同志要向春天般溫暖——臊子少了點,再添點!”
“毛主席說:要斗私批修——合適了?!?“盧二爺”也不示弱。
“毛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送禮——不打煙給你就開整說?”小伙子想來硬的。
“盧二爺”火了:“毛主席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給老子!”說完,舉起湯瓢兒就要向窗外叫板的人要砸。
小伙子見事不好,邊跑邊說:“毛主席語錄:要文斗不要武斗!”……
吃面,在小鎮(zhèn)上可謂“歷史悠久”,還有一定的“文化內涵”,有一則關于吃面的故事,幾十年來,大人小孩百聽不厭:以前,鎮(zhèn)上有個“繭巴郎”(結巴),口吃得厲害,但他勞動力好,每天在鎮(zhèn)上威遠煤礦“挑腳價”(搬運)。中午回家,他媽煮面給他吃,當?shù)刂竺娼小跋旅妗?。煮了一大斗碗給他吃,他媽問他“還要下嗎?”他一邊吃一邊說:“下、下、下…”,他媽以為他還要吃,就往鍋里下了一束,又問:“還下嗎?”他還張著嘴說:“下、下、下”他媽以為他今天太餓,就又下了一大把,他媽又問:“夠了吧?”小伙子臉漲得通紅,最后終于說出了“下、下、……下午回來再吃?!钡麐屢呀泴⒁唤锩鏃l煮到了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