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煤礦做秘書
1968年初夏,我從部隊復(fù)員回到了煤礦。
在部隊里,我迷上了文學(xué),并取得了一點成績,成為小有名氣的戰(zhàn)士作家。猛地一場“文化大掃蕩”卷來,文學(xué)刊物全部停辦了,各地的報紙也只出新華社的電訊稿了,《人民文學(xué)》等幾家刊物通知準(zhǔn)備采用我的五篇小說,也因此泡了湯。我發(fā)表在《收獲》上的反映部隊大比武的小說《水上飛》,也受到了指責(zé)。我煩躁極了,不管部隊首長怎么挽留我,我堅決要求復(fù)員。并將自己平時所購的60多公斤書刊全部燒了,燒了一大鐵鍋熱水,痛痛快快——不,別別扭扭地洗了一個澡,從此對文字敬而遠之,逢人就說:“別人是洗手不干了,我可是洗澡不干了?!?o:p>
回到煤礦以后,在我的一再請求下,到工區(qū)機電隊當(dāng)了一名電焊工??蓜倓偢闪?9天,煤礦準(zhǔn)備成立革命委員會。一天,我正在燒電焊,一位軍代表和一位領(lǐng)導(dǎo)干部來找我,說是
他們從部隊寄回來的我的檔案中得知,我在部隊上還是一個“筆桿子”?,F(xiàn)在礦上正準(zhǔn)備成立革委會,需要“筆桿子”,要我到礦上去做秘書。我當(dāng)然不干,經(jīng)過一番艱苦的“談判”,答應(yīng)去干3個月,革委會成立后,即回隊燒我的電焊。
我又與漸漸疏遠了的筆親近起來。
我寫了革委會的成立公告,又寫了革委會成立大會給毛主席的致敬電。在這篇3千來字的致敬電里,我用了170多個“最”字。許多的句子,是從當(dāng)時最響亮的《芙蓉國里盡朝暉》、《西南的春雷》、《東北的新曙光》……等最響亮的文章里抄來的。這篇致敬電,在成立大會上宣讀完以后,我們即十分虔誠地驅(qū)車到市郵電局,花了120多元錢,將它發(fā)給了中央辦公廳轉(zhuǎn)毛主席。
礦革委會如期成立了。成立大會開過后不久,我抓緊清理完手頭的工作,準(zhǔn)備提出回機電隊上班。就在這時,礦里發(fā)生了一個重大事故:由于掛鉤的工人失手,致使一個斜井里的礦車飛車,撞死了兩個正在蛸頭勞動的工人。我要求回隊的請求還沒有說出口,一位分管政工的礦革委會副主任,就交給了我一個任務(wù):要我和一位軍代表(部隊里的一位班長)立即趕到一位死者的家里去,做好安撫工作。然后,收集一些死者生前的事跡,寫一個到追悼會上宣讀的悼詞。
那天,我和這位年輕的軍人,走了20多里山路,趕到那個山村的時候,天已經(jīng)挨黑了。我們深知這是一件十分棘手的工作,一路上就盤算著如何說服那位失去心上人的女人。我們終于見到她了。這是一個矮小的女人。一時,我們真不知如何開口。我們要告訴她的事,對她來說,有如天崩地裂啊!別別扭扭地寒暄幾句以后,我們終于把這個令她天轉(zhuǎn)地旋的消息說了出來。她一下子呆住了,半天沒有開聲,眼睛瞪得酒杯般大地看著我們。好一陣,她一扭身,鉆到里屋去了。屋里立即傳來隱隱的哭泣聲。她從里屋出來時,眼睛已經(jīng)紅腫了。她對我們說:“我把兩個孩子交給隔壁鄰居看管,我們就走。到礦上去看看他。你們來時,我剛從隊里學(xué)習(xí)回來。毛主席說,人總有一死,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輕于鴻毛。他爹,是為國家的事死的,是值得的。我、我會這樣去想的,請干部同志放心。”霎時,我和那位軍代表一齊仰頭望著她,一股熱辣辣的東西直在心頭竄動……
回礦以后,我又到死者的工友中做了一番采訪。好幾回,我是含著熱淚聽完的。我終于寫出了一份悼詞。
那個追悼會,由駐礦的軍代表主持,分管政工的革委會副主任老鄭致悼詞。悼詞念到一半的時候,臺下已是一片低泣聲。老鄭也哽咽著嗓子念不下去了。最后,競?cè)滩蛔】奁饋怼_@時,我只好走上臺去,從老鄭手里接過稿子,強忍住自己的感情念下去……當(dāng)稿子念完時,臺下已是嚎啕一片……這次會后,我再也不好意思提出要變動工作了。
如今,一個嶄新的時代開始了。人們在談?wù)搫?chuàng)收,談?wù)摰诙殬I(yè),談?wù)撚袃敺?wù),談?wù)撧k公司的時候,我的心里卻總是沉甸甸地翻開那一頁。我真想大聲地呼喊:過去那丑的、臟的、惡的一切,我們要毫不客氣地擯棄它,埋掉它!然而,過去一切美的、好的、善的東西,對理想的那份堅定,對事業(yè)的那份真誠,對人的那份純情,我們要讓它發(fā)揚光大!
(作者:譚談)